一朝国难,晚棠国的陛下带着全皇宫之人出逃,向西而行数千里,直至秋日的骊山山脚下。
是日,飞沙漫天,日光昏暗,六军阵列某处道观前,为首的将领带人单膝跪地,肃杀之气裹挟着秋日的冷刺痛每个人的身体。
不过却没有人动一下,似乎都在等曾坐于龙椅上的那位下决定。
直到一声哭啼响起,是贵妃杨太真闻讯赶来,“陛下,是臣妾与你的缘分太浅。想来七月七日长生殿里的誓言终不能够实现。可我又怎能让陛下为难?就依将军们所言,让臣妾留下吧。”
“可——可朕怎么能够让你一个女人背负这祸国罪名?”被逼着坐在道观门前的白发苍颜老人,在听到那已融入骨髓里的声音时,顿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同时红了眼眶地回头看。
在他的身后,是一个昔日盛世王朝所有的军马,而在他的眼前,却只有一个只能依靠他的女人。
不管何时何地依旧明艳动人的太真,到底流出泪来,却更添一层期期艾艾的悲婉,说:“只要能帮助陛下,臣妾何惧天下人说什么。妾身惟愿陛下龙体安康,其他便什么都不重要了。”
“真真。”老人哽咽地连唤只属于他能喊的名字,同时也眼角垂泪,“朕从未忘过夜半时分我们曾许下的比翼鸟和连理枝的誓言。”
“不求此生,但求来世。”被宫人有意拦在离老人五米开外的太真,眼里虽是满目不舍,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给与她无上恩宠的老人。
用美人换江山,抑或是用江山换美人,出身世家的太真又怎会不懂。只是对于曾耳畔私语的老人来说,她更懂得他属于前者。
果然老人陷入深深的犹豫中。他想走过去抱美人,却同样被人拦住,于是目光只好凌厉地看向身后策划这一场逼宫的大臣和将领,愤懑地道:“为什么偏偏不能两全?你们为何又苦苦逼朕?”
“陛下请三思!”为首的将领大声回应,连原本靠近他的黄沙都被震落,“想想大棠子民,想想兴许还能卷土重来的我们。就听贵妃娘娘的吧。陛下!求陛下赐娘娘一死!”
“陛下!”
一呼万应。一时间,所有在场的将士都跪下和恳求老人做他们希望的那个决定。
“就依他们吧。求陛下赐妾身白绫一条。”久居后宫,不理朝政的杨太真着实被悲壮的场面给吓到了,同时也被压抑的气氛逼得喘不上气来。
然而这时一个温暖的怀抱却是将她紧紧抱住。
是不顾一切冲过来的老人。可但凡他还是昔日年轻力壮的果断天子,兴许他就能救下自己了呢。
或者也许让时光再倒退那么一点,至少他们也不会落到当下的生死离别场面。
想到这里的太真,泪止不住地流和轻轻地喊:“陛下。”
老人缓缓地应:“别怪朕薄情。都是他们逼的朕。你走后,我会每日想你。希望寡人来世再陪美人一场长相厮守。”
还不等杨太真再多说什么,守在身边的公公高声道:“赐贵妃娘娘白绫一条!”
与此同时,观前久候多时的将士们振奋高呼:“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后就在这样的军心稳固和老人背过身去中,杨太真敛下眼角,双目失去从前的奕奕神采,变得黯淡无光,和冷漠地接下了白得刺眼的白绫。
宛转蛾眉军前死,或许被天下抛弃就是这个意思。
在几乎所有人都想要她死的目光下,杨太真独自一人慢慢走向了死亡所在处——正对观中神像的大殿。
只是每走一步,杨太真就多一份不甘心。这个晚棠国,因为她的存在明明变得了更加地迷人,可为什么国难来临时,偏偏要她牺牲?这是凭什么?
看来到底是从前高估了自己,过去总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爱自己所爱,念自己所念,即使帝王也不能左右。但经年累月的宫闱生涯,和如今这身不由己的结局,都叫她看清,她不过是被绑定在圣上身边的附庸。
【所以你想活下来吗?】
正当杨太真站上高台和悬挂好白绫时,一个近在迟尺的声音传到了她的双耳。
怎么会不想呢?哪有人想这样轻易地死去。杨太真挤出惨淡的苦笑,还以为是临死之前出现的幻听。
只是,那个声音又出现:【我有办法让你活。你快看看我啊,我在这里!】
感受到大腿传来的轻微撞击,以及隐约闻到了在萧瑟秋风中的萱草香,杨太真低头向下瞥到了那个葡萄花鸟纹银香囊。
印象里,香囊还是老人托某位公公送来的定情信物。杨太真一秒恍惚,禁不住地回忆起了过去无数的温情场面。
“但如今呢……罢了。这一生到底是身不由已和被天下人骂了去。国盛时,我是福泽天下的贵妃,国难时,我则是祸国殃民的妖妃。”杨太真嘴里喃喃的同时,也缓缓地将鹅颈穿过打了死结的白绫,“然而没想到临死之际,倒只有你陪着我了。”
不用去看,杨太真都能明知不远处的那位护不住她的男人会是一番怎样的神情。他兴许是万般不忍,但更多的是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更值得。
【谁说你一定要被处死了?你既然唤醒了我,不就是因为你不甘心吗?我有办法让你活下来。】
杨太真眉头微锁,悬空的动作迟了几分,不解:“唤醒?是你在说话?”
一个底气十足且又带点得意的声音答:【当然!你还不算太笨嘛。所以你想不想向天下人证明,一个王朝的灭亡根本不是你一个女人的错?】
杨太真一听此言,顿时挑高了眉宇,眼波锐利,肯定地说:“当然想!我要证明世人口中的祸国妖妃同样也能挽救一个王朝。”
【那便只需与我缔结一个契约。内容是我帮你做你想做的事情,而你只要帮我,帮我。】
“帮你什么?”
不知怎地,杨太真能感受到香囊的痛苦。它的欲言又止似乎表明它此刻无法说出它的目的。
不过此时的杨太真内心却思忖着另外一件事。
后宫中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器物有魂。只是几乎没有人碰到过这样的事实,自然也就没有人真正了解器魂究竟为何物。
但似乎她成了那个被选中的人。杨太真小心翼翼地问:“一时无法言说,无碍。因为这并不影响我和你做这个交易。”
【反正我暂时是忘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吧。】懊恼的声音响起,【你先将手放在我的身上,然后滴落一滴指尖血,再轻轻晃一下,接着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慌张。虽然等下的过程会有些痛苦,但你肯定能活下来。】
为了活命的杨太真听话地照做,不一会儿便闻到了一股浓郁得说不上来的香气。
貌似是木槿花香混合了一点木芍药的独特香味,但又似乎多了一点麝香。正这样想着的杨太真忽觉脚下一空。
是突来的一股狂风吹倒了高台,遂而让她整个人悬空起来。仅一瞬间,她的脖子被拉扯紧致,然后立马是大脑缺氧,呼吸不上来。
于是她挣扎,旋转,面色难看渐至狰狞,和慢慢地,死亡的痛苦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忘了说了,我既由葡萄花鸟纹形制铸就,那么你可以叫我小葡。】
“不!不要!我的太真。”
原以为就这样凄惨死去的杨太真,没想到还能得到一声响彻云霄的痛哭。因而在身体最后停下的上一秒,她拼命地望向了那位恩赐她一死的天子,然后怀揣着但愿他是真的悲恸的愿望永远闭上了眼睛。
“恭送贵妃娘娘!”黄沙漫漫中,一朝天子命令无数人高呼。这算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体面。
而后约莫半盏茶的光阴后,刚刚还人头攒动的道观转眼就变得四下无人,似乎只有在风中烈烈作响的无情黄沙还记得刚才发生的事。
但下一刻,一个身着宫女服饰的人出现在了道观里,她重新筑起高台,并救下还残留一点温度的身体,自顾自地念叨:“娘娘,我怎么能忍心让你如此曝尸荒野。明明陛下有令好好安葬你。但他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只是可惜失去依靠的娘娘了。就让小满我啊,带你离开这里吧。”
原来没了他,自己的性命比草还低贱。杨太真的意识在小满归来的时候,也恰巧苏醒。
小满?夏小满?听到这个名字的杨太真,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天真的娃娃脸,以及一双清澈的眼。竟然是她,那个在掖庭门前被自己救下来的少女。
可明明她们才一面之缘而已。杨太真感到自己的身体由人背起,接着双脚触地地向外头艰难行进。
在好不容易跨过大门的门槛时,小满咬着牙说:“娘娘,我们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好不好?虽然我们回不到故安城了,但我想你肯定放不下那个地方。”
“好啊!”当意识全然恢复,杨太真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不过伴随着这一句话出现的还有一团粘稠的黑血,仿佛人刚从鬼门关历劫受伤归来。
杨太真大口呼吸,说:“先放我下来,小满。我需要缓缓。而你不必惊讶。”
“啊——”但小满还是被吓了一跳,只是还没到惊慌失措和立马松手的程度。
只见她缓慢地将背后的人放下,好似在放一个刚出窑的易碎瓷器,而后一半惊喜一半怀疑地问:“你真是贵妃娘娘?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这里再没有贵妃娘娘。”杨太真瞧了一眼黑色血迹,明白这许是苏醒过来的代价。
虽然这代价不重,但想要新生的杨太真已经下定决心,让过往种种就都埋葬在了这一口心头血里。
待虚弱神情稍微好转一点后,杨太真接着道:“好久不见,小满。正如你见到的这样,我并没有死。但贵妃已死。从今往后,你可以叫我姐姐。”
“姐姐?姐姐!”
看得出来是真心欢喜的小满甚至连叫了好几声充满亲切的姐姐。
见状,杨太真也放松地笑了。她原想着还要费一番解释,但现在看来用不到了。她问:“你说的没错。我放不下故安城。所以你愿意和我回到那个地方吗?”
“为什么?”小满不理解地问,睁着那双天真无邪的眸子,“故安城不是已经被别人占了去了吗?”
“如果我说,我想要夺回故安城呢?”
“愿意!”
当杨太真的目光还未与小满的视线碰撞时,那一声坚定的愿意已经给了答案。
小满无条件地支持和相信,回应说:“只要贵妃,不,是姐姐。只要是姐姐做的任何决定,我都会陪在姐姐身边!而且我更开心的是,姐姐并没有抛弃我。”
杨太真像看一个未长大的孩子一样看小满,一边温笑着点头,一边并未隐瞒前路凶险,而是向后者说明了这其中艰难。
然而这时,消失了好一会儿的小葡出声了:【可别忘了还有我啊!我可不会让你死。你死了,我会有麻烦的。而且我们的契约一定要完成。】
“当然!我不会骗任何人。”
一时还未适应过来小葡身份的杨太真直接回答了它的话,然后她就看到了不明所以的小满。
“噢,没什么,我尊重你的选择。”杨太真急忙转移话题。但有一点她得到了确定,那就是小葡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只是为了避免后续自己在他人眼中胡言乱语的情况,以后她得小心。
小满毫不犹豫地答:“我的选择一开始就说过了。姐姐,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我都会跟着你。”
“好。那我们往回走吧。”
话音落下,休息够了的杨太真起身,随后带着小满走向了仓惶来时路的一处小沙头山上。
然后环顾四周人走茶凉的苍凉景象,她不免心中感慨:她要回到故安旧里,回到她的大明宫,回到一切故事的起点。但有一点不同往日的是,这一次,她不愿再做一个单纯的女子。
因为既然国色天香的牡丹不该葬于漠漠黄沙,那么活下来的她就应该做一个更多依靠自己而不是迎合男人的傲人的花。
“呀!姐姐,差点由于高兴误了一个事,那就是你这一身衣裳太过贵重,所以我们是不是该去换换?”跟在后面的小满忽然说道。
杨太真这时也反应过来,看着自己的宫廷华服,答:“该去。我记得来时,离这不远处,是不是有一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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