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来不知道自己哪点做得不合礼数,有点局促地站在原地。
在他眼里,100块当真是巨款一笔了。
他没错,他只是低估了人类的贪婪。
其实,混到如今这番无人知晓,无人信奉的田地,除了天灾**,还有一点就是他误认为人人都和他一样知足。
他还在神位上的时候,每天倾听人类诉愿,尽己所能地满足所有——镇财,求财,发财,一个不落。
想让人人满意,却总事与愿违。
人对神仙的要求是很严苛的,在元来眼里,自己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神仙;而在普通人看来,这些小恩小惠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久而久之,“南天星财神”李元来抠门的臭名声就在信徒中传开来,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逐渐对这位财神失去信任。
不知何时,神像前最后一缕香烟在风中轻轻摇曳,片刻之后,便与李元来一同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直到今天,再次有人在他的神龛前点香供奉,他化作神形,誓要给这个心诚的年轻人一点财神的震撼和福报。
白仕柏没好气道:“您请回吧,您的这份富贵我可接不住。”
既然真的有神明,那自己还不如请一个出手阔绰的。
至少,没有这么吝啬。
白仕柏话里的不满,如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浇湿李元来。
他尽力堆笑,不让自己显得这么狼狈,眼里却频闪着失落。
和几百年前一样,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换来的都只有不满。
一瞬间,白仕柏幻视自己与父亲。
小时候,被指使干活只要有一点差错,父亲就会大发雷霆:
“走开!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白仕柏意识到自己的话确实过分,像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话一出口就后悔,他总这样。
他也知道李元来本意不坏,他的话里话外,举手投足都像个未经世事,心地纯良的小孩。
白仕柏换上平和的语气道:“呃,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别太放在心上。”
李元来眼底的失落瞬间一扫而空:“没事儿没事儿,我也是没发挥好。”
情绪转变之快,让白仕柏怀疑刚才李元来是否真的被他的话中伤到。
“那,我们先回家?”
?
出租车上,两人一言不发,各自心里都兜着事。
李元来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慨叹着人间繁华,也在隐隐担心自己的去留。
白仕柏漫无目地划着手机,还在为刚才自己的冒昧失言自责。
进门换鞋的时候,李元来忽然冒出来一句:“如果,如果你要托别的财神的话,请比干他老人家比较好,他人好说话还清闲,说不定能帮到你。别的大神官都特别忙,不一定有空。”
白仕柏状态之外:“啊?你在说什么?”
李元来:“你不是说要请别的财神吗。”
“哈,这事儿啊,”白仕柏长吁一气,“今天托你的福,净挣100,也不算太糟糕。”
话外之意就是——“你留下来吧。”
刚才回来的路上,白仕柏想了一路,神仙毕竟是神仙,芝麻小官也是官,留着总比没有强。
至于柴米油盐什么的,后面再说吧。
李元来没说什么,但是脸上的阴霾被嘴角的笑意覆盖,轻快地迈向客厅。
?
奔波了一早,白仕柏还滴油未进,他瘫在沙发上,打开了外卖软件。
白仕柏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想吃什么?”
李元来:“都行。”
白仕柏半开玩笑道:“都行啊,神仙就没有什么忌口?”
本家就是过气神仙,在天庭吃饱饭都是个问题,若还有忌口就是自找苦吃。
忌口是没有的,喜欢吃的倒不少。
“内个,呃,我想……”李元来对着桌子上的小零食垂涎。
白仕柏:“吃吧吃吧,没事儿。”
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动,看着商家高度相似的配图提不起一点食欲。
随手进了一家煲仔饭,红里透黄的页面,白仕柏:今天又是国潮没跑了……
国潮就国潮吧,能填饱肚子就成。
送餐的这段时间,李元来两眼放空,机械地吃着薯片;白仕柏侧躺着,假装刷手机,实际一直偷瞄旁边的元来。
神仙不亏是神仙,如璞玉般无暇的皮肤,白里透红,深邃的双目,薄而红润的嘴唇。
容光焕发,一股活人味。
出乎意料的,这家店就在附近,送餐高峰期也不过三十分钟就送到了。
白仕柏从外卖员手里接过外卖袋,看着包装袋上的墨镜,扇子,京剧元素,感慨道:“还真是国潮啊……”
“来吧,吃饭啦。”白仕柏把饭和餐具从袋子里拿出来,码在桌上。
李元来猛地抬头,香味钻入鼻腔,人间的科技与狠活比在天庭吃的任何一次玉盘珍馐都更能抓住他的胃。
李元来皱着眉头凑近饭桌:“你什么时候去做的!?现在人间烧都这么快?”
烧饭?自上班之后白仕柏就没怎么起过火。
“不是,这外卖。”
“外卖是什么?”
“怎么和你说呢……”白仕柏思索了一会,“你们天庭有没有什么,嗯……做饭的部门,做好之后给你们送过来。”
“没有啊。”李元来用力地回想有关天庭的一切,“大家都靠人间的贡品和信奉活命的。”
白仕柏:“这样……那就当这个是花钱买的贡品好了。”
“哦——”李元来用手感受着一次性锡纸碗传递出来的温度,“这个是给我的吗?”
白仕柏点点头:“是的,吃吧。”顺手帮他打开餐具递过去。
李元来双手接过筷子:“喔,谢谢你的贡品!”
白仕柏被神仙的过分礼貌可爱到了。
他脑补着李元来端坐在寺庙正中,向来来往往供奉的人一个个颔首道谢的场景。
无止境地复读着:“谢谢你的贡品!”
想到这儿,白仕柏笑出了声。
本在扒饭的李元来看向莫名其妙笑起来的白仕柏,一脸无辜,嘴里还塞着饭:“嗯?”
一瞬间被戳中,白仕柏笑得更夸张了:“没事儿,你继续吃。”
虽说没事儿,嘴角却一直咧着。
白仕柏心想:或许,留下李元来并不是什么特别坏的决定。
很神奇,在那一刹,白仕柏摒除了柴米油盐等一切世俗物质的顾虑,只是单纯地觉得和元来生活在一起,会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
?
饭毕。
李元来两手撑在桌子上,捧着冰红茶。纸盒里只剩下空气,但他依然咬着吸管,试图挤出更多。
他喜欢这款饮料。
或者说他目前所尝到的,来自人间的一切他都喜欢。
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几百年前吃到的贡品,那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冷饭干果,到底是诚心的供奉,还是家中的剩饭剩菜。
一直给神仙吃这种东西,算不算得上是另一种虐待和霸凌。
白仕柏盯着李元来刚才被鸭舌帽压垮的发髻,视线下移,几缕碎发搭在前额,稍显凌乱。
虽然整日都将头发向后梳,扎成发髻,可李元来的发际线却□□地靠前。
看得白仕柏好不羡慕。工作以后,无论如何保养头发,发际线就是不争气地一味退让。
神仙不愧是神仙。白仕柏再一次感慨人神有别。
造型很神仙,不过不够现代。
既然留下,就得改变。中国人的改变,无论是洗心革面,还是改头换面,向来是从“头”开始。
“走!”白仕柏忽地坐起。
“走?去哪儿?!”李元来陷入无尽恐慌:合着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是最后一顿。
不带这么玩的,还没吃够……
别让我走,求你。
不然,走之前再问他要一袋薯片?
“剪头发!”或许是这顿饭,或许是这位新成员,白仕柏现在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
?
还处于半懵状态的李元来被白仕柏带到理发店门口。
“刚才忘记问了,你们神仙对剪头发啥的应该没啥禁忌吧。”白仕柏向李元来确认一些神仙的出厂设定。
要是剪个头发就折寿破财之类的,他可担不起。
李元来:“那倒是没有。”
神仙压根没有剪头发这个概念,自打他飞升以后,头发就不长不落,甚至连简单的清洗都不需要,也能一如既往的乌黑顺滑。
得到肯定的答复,白仕柏才放心地领着他进店。
白仕柏时不时会带着自己的洗发水,来这家理发店里洗头——不做发型纯洗头。
他觉得这是一种享受。
既然躺着玩手机很爽,那在理发店躺着洗头也同理。
你甚至可以躺着,边洗头边玩手机。
看到熟客,店里的tony热情地迎上来:“帅哥,今天也是洗头吗?”
白仕柏随口诌了一个人设:“没有,今天不洗头。我在这里读书的侄子来找我,顺便带他过来剪头发。”
李元来被请到黑色理发椅上,tony双手一振,硕大的围布将元来头部以下罩住。
tony解开李元来头上的发髻,用梳子简单地理出头发走势。
虽说是长发,但身经百战的tony甚至给光头理过发,早已见怪不怪。
“帅哥头发保养得这么好。”tony很真心地说出这一句赞美,肉眼看不见毛燥,触感如缎。
他把李元来的头摆正,问道:“帅哥,想剪什么样的。”
李元来哪懂什么人间的造型,在人间漂泊这百年,他只觉人类头发越来越短,颜色也越来越多。
李元来头发披散着,刘海盖过眉眼,只能从发缝中勉强看到眼睛,像宠物店里准备修理毛发的小狗。
元来看向镜中的白仕柏,等着他下指示。
两人目光碰撞一瞬,白仕柏看出他的无措。
不过让白仕柏立时说出一个贴脸型,合气质的发型,属实为难。
“剪短就好了。”
这句话相当于将主动权完全交由tony,好看与否完全看造化和tony审美。
?
好在,李元来的造化不错,这tony审美也不错。
李元来发际线靠前,发量适中,剑眉星目,脸型流畅,太长的头发反而会遮住了精气神。
tony把刘海打碎,露出部分额头,少了几分神仙气,多了几分神清气爽。
tony第一版造型完工,掸去元来脸上和后颈的碎发,很是满意地看着镜中自己的作品:“帅哥你看看怎么样。”
又一次,李元来看向站在一旁的白仕柏,等待他评价。
“我觉得挺好的。你觉得呢?”
是非常非常无敌好。
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对着镜子中两眼澄澈的李元来拍了一张。
白仕柏都说好了,李元来也跟着应和:“我也觉得挺好的,谢谢你!”
在天庭点头哈腰,在人间也是礼礼貌貌的过气财神一枚呀。
白仕柏和tony说道:“再洗个头吧。”
天庭应该没有这种享受吧,让财神哥体验一把。
tony一边小心地把围布取下,一边掏出手机,用很生硬的话术商量道:“小帅哥,这是我们店的抖音账号。见你长这么帅,想用你剪头发的素材发一期视频,你看……”
白仕柏这才注意到,就在理发椅旁,对着镜子架了一台专门用于拍摄素材的手机。
现在的理发店都这么干,理发前后对比再配上滤镜美颜一调,用强烈的对比带动流量。
李元来知道抖音,他还没被白仕柏请回家之前,常看到神像店老板捧着个手机刷抖音乐呵。
面对Tony的请求,李元来再一次看向白仕柏。
tony见两人有些犹豫,开了条件:“这样吧,这次洗头就当送的了。”
白仕柏没有吱声,他在权衡。
若是有人说想把他的视频当做素材放到抖音上,在送免费洗一次头这种苍蝇小腿似的福利,他铁定是不干的。
tony加价:“给你们两个人免费洗头。”
白仕柏动摇了:好吧,其实也不是不行。
不过他还是把选择权交给李元来:“小帅哥,你同意吗,做素材这件事儿。”
“可以!”李元来答应了。
李元来没听懂什么素材,他只听明白了有免费的洗头,还是两个人。
“好的好的,两位小帅哥跟我来。”
两个人就这样被请上洗头的躺椅。
舒服的躺姿,合适的水温,恰到好处的力道。
与其说是洗头,更像是头部按摩。
白仕柏在温热的水流中微微侧头,他想知道这个来自人间的服务,能否让来自这位来自天庭的财神满意。
他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一直都这样。
李元来闭着眼,神情自然放松,似乎在享受着。
这表情,应该……是觉得还不错吧。白仕柏正过头,心里推测着。
?
理发店回家的路上,两人并排着。
“洗头还挺舒服的。”李元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新剪的头发,这么短的触感,很奇妙。
白仕柏:“是吧。”
果然,连神仙都会觉得在外面洗头舒服。
“其实你刚才不答应的话,我也会让你洗头的。”话一出口,白仕柏就后悔了,语气像施舍一样。
“因为我看你好像挺喜欢的,就答应了。”李元来很自然地脱口。
在自己神力范围内尽可能地满足人类诉求,这是他做神的原则。
他也很在乎别人的感受,一直这样。
不过和白仕柏不同的是,他是悦己,而不是悦人。
他觉得能帮到别人很幸福,仅此而已。
李元来:“而且,我感受到了。”
白仕柏:“感受到了……什么?”
李元来:“鸿运。那个人问我的一瞬间,有一股从未感受过的鸿运涌来。”
各种各样的“财”,无论是飞来横财,还是不义之财,都有兆头,也就是所谓鸿运。
李元来当财神数百年,只需轻轻感受,便能根据经验得出鸿运所示的命途。
这回却全然没有头绪,也说不出个大概。只能将缘由归于太久没当财神了,日久手疏。
白仕柏听后皱眉,又顿时舒缓,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提出假说:“你说的鸿运……会不会是指,免费帮我们两个洗头。”
如果是的话,那也挺合理的。
毕竟自己也来剪过头发,却从没收到过免费洗头的邀请。
毕竟这财神说的大财也不过买一打刮刮乐中100块……
“是,又好像不是。因为洗头之后,鸿运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淡了。”
白仕柏:好抽象的神仙概念。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让我也蹭到了一次洗头。”白仕柏也跟着李元来礼礼貌貌起来。
“谢谢你。”
这句话李元来不知有多久没听过了。
不是从他流落人间开始算,而是他还在神位上有人供奉的时候,这样简单的感谢就像违禁词一样,绝迹于耳。
李元来很开心,做神仙就是为了这些。
“不用谢!”李元来笑道。
嘴角咧到后脑勺,连上唇都看不见,只留一口白牙。
是真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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