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他与褚赋尘年少相识,后来又拜入同一位师尊门下,这样的交情缘分,即便成不了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至少也该是兄友弟恭,相望于江湖。
究竟是何时开始相看两厌?
前朝建国初,定国号为庸,圣主道门出身,推崇以道治理天下,正心宗为国宗,正心住持为国师,一时之间九州四海修玄盛行。
皇城金阙大族世家中但凡有子女,不论天赋如何,都要送进宗门道观。
有天赋者就此飞升成仙,从此庇佑一方,受万世香火,光耀门楣,没天赋的,练个几年,强身健体、修修心性,也能对家族有所助益。
再豪横些的门阀,族中又有天赋异禀的后辈,便有机会被挑入正心宗。
陆庚十岁那年,新帝登基天下大赦,为彰显仁德,特请正心宗的国师在皇城开坛布道。
彼时已是草长莺飞二月天,金阙城外霜雪已退,春意玲珑,官道十里车马绵延,任谁也不愿错过这番热闹。
前来观瞻的路人太多,车如流水马如龙,将道路占得满满当当,偏生陆庚至今没学会御剑,不得已,只能跟着人群一道北上。
出行前,他娘心疼,自南到北一路艰辛,特意花大价钱为他置办了车马,单给他放衣服的就有十车,还有十车塞满了他最爱的各季糕点。
即便如此,依旧担心陆庚路上挨饿,专门从各地给他搜罗十位名厨,天南地北各色美食,只要陆庚想吃,没有吃不上的。
从镜州到皇城原本只需半个月的行程,硬生生拖到了将近一个月。
就连号称最耐得住寂寞的二师姐,也忍不住在陆庚对面爆了粗口:
“这热闹谁再凑,谁就是傻子!”
车内暖香萦案,陆庚在名绣织锦的软垫间翻了个身,香气熏得他昏昏欲睡,闻言,睁眼道:“归鸣师姐,是我的车不香,还是我娘准备的糕点不合胃口?多半个月,不用修炼不用念书,多好。”
对面的少女模样略比他大几岁,腰间系着一支墨笔,手里捧着书卷,一身黑白鹤氅,气度比陆庚成熟不止一分。
闻听此言,她翻了个白眼,抄起书卷朝他砸来。
“你当真不害臊,若不是你,我怎会一个月无法修炼?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你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整个宗门,不,整个修仙界就你还没学会御剑,连最晚入门的四师弟都学会了,我看你这辈子就这点出息!”
陆庚被书砸中,又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通,也不生气,甚至动都懒得动,拿起一块精致糕点,依旧吃一半扔一半:“师姐,作为修士还是少打打杀杀,忍耐也是一种修行。”
少女见状,闭眼,嘴里直念多听多见少见多怪。
镜州陆家最初背靠朝廷官盐,后来又经营海运,不过两代已经富可敌国,用“珍珠如山金如土”也毫不为过。
然而,富贵不过是俗物,最令外人垂涎的,则是陆家出了个万年难遇前所未有的修真奇才:
五岁筑基、十岁结丹、十三岁拜入正心宗,如今不过二十余岁,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宗师。
这个人才,自然不是陆庚,而是他的长兄陆巽,字光济。
陆庚自小笼罩在哥哥的光环下,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被陆家上下当个宝贝宠着。
按家里的意思,他根本不需要修炼,不需要入学堂考功名,只需要随心所欲想玩就玩、开开心心过此一生即可。
但陆庚从小脑子便于常人不同,上房揭瓦招猫逗狗,没半点公子哥的风度。
有一日,他突然道:“我想如哥哥一般!”
之后便独自一人跑到城中的朔月观,拜了观主为师,陆家找到他时,鹤发童颜的老道正带着他在梨树下打长牌。
陆庚揣着从老道手里赢的破枪洋洋得意。
这朔月观,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摊上这么个祖宗似的人物。
陆母向来心疼这个宝贝儿子,哪怕非得修道,也不能苦着他。
干脆砸了上万两黄金,把朔月观从一个乞丐庙用金砖全砌一遍,几乎改成了第二个正心宗。
这次也一样。
又摇摇摆摆两日,皇城总算出现在眼前。
远远便见城内两片巍峨宫宇,遥遥相对、分庭抗礼。
正心宗前身为护国圣寺,与皇宫遥相呼应,即便后来还俗开宗立派,宗门也依旧保留旧时风貌。
红墙映日,金顶耀光。殿阁错落望不到尽头,方知其占地之广,气势恢弘。
陆庚从车上跳下来,朝大门方向跑去。
虽说来者众多,但并非每个都有资格进入,因此聚集此地的多是同道中人。
身后有人叫他:“陆兄,你怎么才来,我还在想你是不是不来!”
这声音,陆庚一听就知道是何人,回过头,笑得贼眉。
少年与他年龄相仿,手里还挥舞着一支长箫。
他身量高,背影笔直,内里身着赤色校服,脖子上挂着碗大的黄金锁,斜罩一件金黄外袍,外袍上同样有银丝点缀,华光璀璨、贵不可言。
而他身份更是非同一般,临淮道清缘宗祁宗主的独子,祁官鹤。
一见他,陆庚自然而然搭上他的肩膀:“瞧你说的,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不来凑个热闹?”
祁官鹤爽朗道:“清风师弟都在此等你好几天了!”
陆庚长叹口气:“我原本想让他同我一路,谁叫我娘非得让我带上那母老虎,还说什么‘担心路上危险,归鸣师姐修为颇高,只有她能护你周全’,我才不需要,你说说看,这一路还有什么比她可怕?”
祁官鹤拍他肩:“陆兄,我心疼你。”
陆庚与他二人,自幼相识,又致力于偷懒、不好生修炼,儿时一见便引为知己,如今早已是狐朋狗友。
“祁兄,这次我来京城,途中遇到件奇事,你要不要听?”
“这世上竟然还有让你称奇的事?”
陆庚:“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客栈遇到了个道友,当时老板以为他奇货可居,缠着要赏钱,偏不让他走!”
祁官鹤来了兴致:“你可有出手相助?”
陆庚道:“我跟那老板说,‘我出钱买下这家客栈,你愿不愿意放人?’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这客栈那可是处在南北必经之地,单是一个月就能收入三两黄金。’我当时就笑了,三两黄金?咱们家一块砖都不止三两,这破店我还不要了,给他五百两可怜可怜他。”
祁官鹤以箫抵唇:“五百两——白银吗?”
“瞎说,当然是黄金,如果是白银我还有脸说?”
“那——那位道友可有承你的情?”
“最气人的就是这,你猜他如何说,他说我挥金如土、自视过高、骄纵张狂,奢侈糜费,耽于享乐,不是好人。我可是为了帮他,怎么就不是好人了?我看他才不是什么好东西!”
祁官鹤“噫”了一声,忙不迭捂他的嘴:“慎言慎言,这次布道来了不少名门,小心祸从口出,别在背后说人坏话。”
陆庚拍掉他的手:“我怕他?什么名门能出这么没心肝的人!岂不是把脸都丢光了?”
他的话突然卡住,祁官鹤还在等他有何高见,却看陆庚伸出根手指,指向不远处,立刻会意,同他一起瞅去。
天边御剑而来几个玄衣修士,头发全都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为首的少年尚未及笄,长发半披,迎风乱舞,玄衣如墨,颇有些少年剑仙的风采。
祁官鹤见陆庚瞪大眼睛发呆,道:“是他?”
“就是他。”
“穿黑衣服那个?”
“穿黑衣服那个。”
祁官鹤一脸生无可恋:“陆兄,你不认得他?”
陆庚莫名其妙:“我干嘛要认得他?”
祁官鹤急道:“怎能不认得,那可是虚怀福地水云洞天的新掌门。”
虚怀福地?什么破地方,掌门?年纪应该不老小了吧!如此年轻,肯定是用法力维持容貌。
对于这种人,陆庚常以一词统一形容。
“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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