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一片空濛，冰凉的雨絮随风飘落，轻点在罗筠的手背上，寒意顺着他裸露在外的毛孔渗入他的体内——他没有穿上雨衣，现在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风衣，能稍微挡下风。他骑着摩托，先是绕着公园外围转了圈，观察公园亭内有没有人在，又看了下公园附近的商铺有没有开着的，结果一无所获。
接着，他又按照学生们刚才电话里提供的信息，去了x区另一头的工人文化广场。他在广场前停下了车，眼前的广场空旷寂寥，很多运动基础设施都没来得及安装，体育馆的大门紧紧锁着。他下车绕着体育馆转了一下，也没有任何发现。听说塑胶绿化操场跟户外篮球场已经可以向市民开放使用了，所以他才会跑来，看看陈飞阳会不会躲来这里，但这儿同样没有一个人影。
他轻轻叹了口气，他想，也许自己能够理解陈飞阳冒着台风也要逃出来的心情，父母要离婚这种冲击，不是哪个孩子都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的。而且……自己身为他的老师，居然在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劲的时候没有及时了解干预，而是选择让他自己消化，忽视了未成年人的心智并未发育完全……
当下之急，是必须找到他，不要让他真的做下傻事。
他拿出手机，跟学校和家长快速确认了排查地点，看到了袁柏发来的已经让本地朋友帮忙留意的消息，焦急的心情的才稍微平息了一下，又开着摩托穿梭在x市。
天色变得更加阴沉，雨絮化为豆大的雨点砸落，公路两旁的绿化树摆动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台风再次刮起。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如果陈飞阳能自己找个室内环境静静呆着倒还好，这种天气在室外太容易遇到危险了。
罗筠骑着车返回了公园。X市很小，能逛能走的地方就那么几个，其他商场、娱乐场所都有家长在地毯式搜寻，这个公园也被找过了一遍，可罗筠有种莫名的直觉，陈飞阳，很有可能就在公园里面。
公园内禁止机动车入内，他没多想，将车停在公园南门入口的商铺门口，也没摘下头盔，步入公园寻人。
南门的篮球场旁边就是市民健身设施区，设施区旁边的，有一排商铺。
小卖部、台球馆、糖水铺之类的休闲餐饮店都有，但今天大家都早早接到市里发布的台风避险指南，闭店宅家了，刚才罗筠在公园外围望进来的时候，商铺确实都是拉上了卷帘门，或者是锁上玻璃门，里面黑洞洞一片。
他快步沿着一家家紧闭的商铺寻找，心情也越来越焦急，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这会儿，他身上的风衣已经被打湿了，好在水还没有渗入里衣，在这样又累又急的情况下，他努力沉下心，仔细地张望着，不容错过任何踪迹。
眼看要走到尽头，转角处漏出一抹极淡的橘黄色灯光，是一家糖水铺的玻璃墙透出来的，那家店铺的防盗卷帘门只升起三分之二，看起来并没有正式营业。
罗筠眉心急跳了两下，下意识地，他脚下步伐越来越快，到了后面，几乎是半奔跑着过去！
隔着玻璃，他看到了这家糖水铺最里面的卡座，果然有个穿着短袖的瘦高的少年背影，素日总是精神挺立的肩膀，此时有些颓塌。
——找到陈飞阳了！
罗筠长长地呼了口气，过快的心跳频率让他有些难受。
但现在还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他拿出手机，快速地跟大家同步了讯息。
陈飞阳的父母喜出望外，想要马上过来，但罗筠迟疑了一下，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提出一个请求：
“可以让我先跟他单独谈谈吗，我会保证他的安全。”
陈飞阳的父亲应该有些错愕，因为他的回复很迟才发过来，可他还是选择相信这位年轻的老师：“那麻烦老师了，我们迟些再过去。”
“好的，谢谢你们的信任。”
收到家长答允，他便收好手机，摘掉头盔推开了那扇玻璃门，走进温暖的店内。
“叮——咚——欢迎光临~”门口的迎客感应器自动发起问候，将店里坐着的少年吓得猛地一抖。他转头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与平日里的风度翩翩、得体打扮不同，此刻的班主任略显狼狈，他的额发被雨水打湿，几缕调皮的刘海黏在了额头上，头顶的几撮头发往不同方向塌着，像被风蹂躏过的野草，又像一个凌乱的鸡窝。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着有几分惨白。他身上的衣服好像被雨水淋湿了大半，随着他的靠近，一股冷意侵袭而来，激起了陈飞阳的茫然与无措。
但下一秒，一只白皙但温暖的手按在了他的发顶，一如既往地揉了一下，陈飞阳与罗筠对视，只见罗筠脸上扬起他熟悉的温柔微笑，说：“原来你在这里呀，没事就好。”
“……唔。”陈飞阳低下了头，发出含糊的回应，心里各种情绪在激荡翻腾。
罗筠可猜不到陈飞阳心里在想什么，事实上，他迈进来后，瞬间被室内温暖所包围，还闻到一股熟悉的令人怀念的陈皮香味。当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在外面差点要被冻麻了，要不是顾着学生还在面前，他真的想心疼地抱紧自己搓搓胳膊跺跺脚。
他将头盔放在桌上，然后脱下了湿外套，接着坐在了陈飞阳对面的卡座。他用手随意地将刘海往上拨了两下，发型的转变让他比平时多了几分随意与不羁。
他打量了下对面低头的小傻瓜学生，觉得有些好气又好笑。
“外面挺冷的哈。”他状似随意地对陈飞阳说，“怎么出门的时候不知道多穿点衣服？”
对面的少年依旧沉默不语，甚至连头都不愿意抬起来了。
罗筠也不着急逼他说话，他先是转头，对上了从后厨频频投来探究视线的老板娘，开口道：“我是这孩子的班主任，不好意思，我们应该还要再打扰你一会儿。”
打从发现这学生在这种恶劣天气跑出来蹲她店门口，还一副悲伤欲绝的样子，她就猜到这又是一个跟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的学生。
“急什么，你今天能把这学生哥儿领回去就行。大台风天的跑出来，要不是我刚想起店里外卖自动接单还没有关，估计这学生哥儿还蹲在我店门口吹冷风呢！”
她边说着话，边从后厨走出，手上用托盘托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沙过来。
“来，陈皮红豆沙，今天只煮了这个。”老板娘说话爽快，手脚也利落。
“确实很需要它，谢谢您。”罗筠对着老板娘礼貌一笑。
“那行，你们先聊，我忙去了。”老板娘爽快回答，看这学生哥的反应就知道这老师能兜着他，也就放下半颗心来，只管回后厨忙自己的事情，将空间留给了这对师生。
罗筠将其中一碗红豆沙推向陈飞阳，也不说话，自己捧起另一碗，舀起来尝了尝，红豆沙入口绵软香甜，陈皮的特殊香味在口腔内迅速蔓延，甜汤的热度自食道一直浸润到他的五脏六腑，美食果然能够治愈人的内心啊。
两个人静默无语，店内只有汤勺轻碰瓷碗的声音。
可能是罗筠对红豆沙的品尝太投入，姿态太惬意放松了，连带着对面的陈飞阳都放下了部分戒备，他学着罗筠的样子，用汤勺搅动碗里的红豆沙，再舀进嘴里。熟悉的味道轻而易举地抚慰了他的身心。这个经典广式的陈皮红豆沙，跟他妈妈经常煲给家人喝的一样的味道。
往日一家三口的温馨日常不断在他脑内回放，时不时穿插上周开始父母频频发生的争吵的画面，还有互相指责的话语。而最近连续一周，父母都没有过正常的、平和的交流，只有冷战、嘲讽，谁也不肯认输，甚至是开始敲定离婚的日期和财产分割。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心痛不已。
二人针锋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像是要用语言这把刀子互相捅到鲜血淋漓才痛快。
陈飞阳试图从中调解，但他嘴太笨，甚至哭过闹过，都不能求得父母和解，自己逐渐心灰意冷——干脆由得他们去吧，如果自己不存在就好了，就不用再忍受这样的伤心难过了。
只是……所有痛苦以及快乐的回忆都会随之而去……包括这带有家的温暖的陈皮香味。
豆大颗的泪点从陈飞阳的眼眶中直直砸落到盛满红豆沙的汤勺里，咸咸的泪水与甜蜜的糖水混合出难吃的苦味。
他沉浸在自己的人生苦难之中，忽然发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递来了一张纸巾，他伸出手接过，紧紧攥在手心，脸上的泪水横淌，啜泣声难以抑制。
许久，哭声渐歇，纸巾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动作迟钝地给自己擦干眼泪，红肿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大人：“为什么他们总是要吵架？”
罗筠很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陈飞阳又说：“他们没有小三，他们只是……互相厌倦了。”
说到“互相厌倦”的时候，他扯起僵硬的嘴角，露出苦笑。
罗筠点点头，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飞阳：“好像就是在我上初中后……之前也有过一些争吵，但是以前从没有这样严重过。他们一起做生意，经常一起出门，一起回家；我的妈妈，她比较凶，但是我觉得她好酷，她有自己的事业；爸爸……他会对我就像我的朋友，总是支持我的爱好……我一直觉得我们就像电视剧里的模范家庭那样充满爱。然后，这个家庭突然要分裂了，是不是我表现得不够好，太贪玩了，所以他们不愿意要这个家了？”
“老师，我要怎么做呢？”陈飞阳提出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
罗筠沉默思考了几秒，又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但他马上补上：“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是说真的，你现在处于极度困惑和痛苦中。先不分析你父母吵架的原因，但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他们都很爱你，你爸爸打电话拜托我一起找你，你妈妈也很着急，他们都迫切地要知道你是否安全。所以不管你父母婚姻会如何，你都会拥有他们不变的爱。“
陈飞阳听到这里，脸上带着几分愧疚和震动，罗筠将之收入眼内，然后继续道：
“还有就是，你不必强行揽过这个过错。你父母发生争吵肯定是有原因的，就算你在家表现得不好，也只是作为迁怒的理由，我问你，你在家跟在学校里表现差别很大吗？”
陈飞阳怔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罗筠笑了笑说：“那不就是了。我在学校看到的陈飞阳是个学习认真、对待朋友和同学都很热情仗义的小太阳，如果说你回到家一扔下书包就翘手使唤家人要吃的，骄纵任性，那才有迁怒的理由吧？你说呢？”
陈飞阳又扯了扯嘴角，只是这回逐渐放松了下来。
“而且老师还要告诉你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大人也会犯错。大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情绪，虽然他们比较成熟，但是也要面对不同的难题和烦恼。当他们面对一些难以解决的矛盾的时候，他们可能会采取一些比较激进的方法去解决，由此发生争吵、逃避。”
他顿了顿，接着说：“如果需要我给出一些建议的话，我的想法是，你可以尝试去充当他们沟通的润滑剂。”
“但是我已经试过调解了，我感觉他们已经不愿意听我讲话了。”陈飞阳沮丧地说。
“也许这回他们会重新开始重视你的想法和感受。就像我前面提到的，他们很爱你，飞阳。你要做的是，尽力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表达你的心情。”
“我嘴太笨了，怕言不达意……”
“好吧，那作为参考，你可以这样说……”罗筠将头凑近了一点，低声跟他说。
陈飞阳越听眼睛越亮，时不时点几下头，嘴里“嗯嗯”回应。
几语终了，罗筠看着陈飞阳重焕元气的脸，忍不住笑着说“：这下有把握了吧？”
陈飞阳点头：“有了！”
二人的糖水已经喝完了，罗筠点开手机看了下信息，陈飞阳父母早就就在店门口等候了，迟迟不敢进来，罗筠抬头看向外面，依旧是阴云密布。他站起来询问陈飞阳：
“那你准备好面对你父母了吗？”
陈飞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嗯，我想回家了。”
“好，你父母来接你了。”
他站起身来，面带微笑地示意陈飞阳转身看向店外，店门口有两个穿着黑色长外套，手上还抱着衣服的人，是陈飞阳的爸爸妈妈。
陈飞阳原本就红肿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无措地用眼神向罗筠确认，只见罗筠点了下头，他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想要冲出去跟父母说什么，但喉头似是被什么堵住，梗得难受至极，脚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罗筠走过去，轻抚他的肩膀，温声鼓励他：
“没事的，他们很担心你，要不要过去给他们一个拥抱？”
陈飞阳眼眶又红了。
门外的陈飞阳父母一直在留意里面的情况，当他们看到儿子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急忙推门进来，走到陈飞阳的身边。
陈飞阳只感到一阵带着暖香的风吹来，自己落入了一个久违的熟悉的怀抱，是自己的妈妈。
“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妈妈怎么能忽视你的感受，让你听了那么多的争吵，你夹在我们中间有多痛苦……”飞阳妈妈声音哽咽，说话间带着浓浓的愧疚。
“妈妈……”陈飞阳回抱妈妈，眼泪直接落了下来。
在后面的飞阳爸爸稍微冷静一些，可也是眼眶微红，他伸出大掌，轻轻抚在妻子的肩膀上，又摸摸孩子的头，声音中透着浓浓：“好孩子……真傻，唉，真傻。”
他深呼吸了一下平复心情，望向了旁边的俊秀年轻的男人，说：“您是罗老师吧？”
年轻人点了点头，微笑着说：“是的，您好，我是飞阳的班主任，罗筠。”
此时飞阳妈妈稍微松开了孩子，然后抓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了好几下，确认他没有受伤后，才从飞阳爸爸手上接过外套给陈飞阳披上，边心疼边责怪道：“快点穿上，冻坏了吧。”
待用厚外套裹紧陈飞阳，她脸带歉意和感激地看向罗筠：
“罗老师，谢谢您帮忙找到阳阳，这次出走真的要把我们吓坏了。”
罗筠摆手道：“不用那么客气，人找到就好，现在先带他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之后再心平气和地慢慢聊，聊开就好了。只有好好沟通，问题才能更好地解决。”
“是是，罗老师我们送你回去吧，一起走？”飞阳爸爸邀请道。
罗筠笑了笑，说：“不用了，我有车停在外面。”
“好，那我们先带飞阳回家，老师我们以后再聊。”飞阳爸爸跟罗筠还有老板打了个招呼，就揽过妻儿准备回去，陈飞阳突然跟爸爸要了钱，蹭蹭蹭跑去后厨窗口，有些害羞地跟老板娘说：“老板，谢谢你的收留……”
老板娘接过钱币，然后温柔地说：“跟家里人好好聊，没事的昂。以后多来阿姨这儿坐坐。”
陈飞阳跟父母回到车上，留意到自己素日出门必要涂口红的体面的妈妈，这次素脸朝天地出门来寻他了，而爸爸也是胡子未刮干净，仔细看连里面的衬衫纽扣都扣错位了。
妈妈一遍遍用手摩挲他的脸，又忍不住反复问他暖气开得够不够，还冷不冷，需不需要自己脱掉身上这件厚外套给他。陈飞阳不厌其烦地回答了好几次，还是在前面开车的爸爸温声插话道：“静宜，暖气开得很足了，我们就到家了，你也不要脱外套，万一你也冻着了怎么办呐。”
“我冻着不怕，就怕冻着阳阳，感冒多难受啊……”飞阳妈妈没有保持一贯的女强人姿态跟他呛声，而是跟飞阳爸爸细语。
陈飞阳在温暖的车内听着父母温声细语的对答，有些昏昏欲睡。他觉得这会是他近段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如果这是梦，希望这美梦永远不要醒来。
我的天，时隔两年再看回来觉得这文笔未免太幼稚了，存稿不能用了，大修，一定要大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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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找到学生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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