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官道而行，速度极快。
车厢晃动，偶有飞鸟划过天际，传来几声鸟鸣。
连霏打量着自家小娘子的面色，小心翼翼。
“小娘子，进城后要路过品香斋，奴下车去买小娘子爱吃的龙须酥，可好？”
黎鹿韭沉默不语，连霏稍稍倾身，往前靠了靠，声音越加轻柔，“小娘子若是不喜欢她，不若让她回岭南去？”
连霏说完，便察觉到此话有些不妥，但还是继续道：“左右她刚来中都，在中都城内亦无好友，回岭南或许是好事。”
“她……”
黎鹿韭垂眸，看着指尖缠绕披帛，披帛揪紧松开又揪紧，“她长得确实很美，比我还要好看。”
“她们并未夸大，字字属实。”
黎鹿韭的声音沉闷，实事求是，“若我是男子，亦会对她一见倾心，李玄度心仪她并不奇怪。”
她招惹李玄度时，本就目的不纯，如今李玄度与顾二娘两情相悦，她自然不能继续纠缠李玄度。
只是这大半年来，她将所有心思放在李玄度的身上，李玄度又是丰神俊朗的好儿郎，骤然得知他心有所属，她难免有些沮丧与难过。
黎鹿韭深吸口气，抬头望着连霏，故作轻松。
“她自幼在岭南，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听闻顾少卿家还有位二娘，她应当并非少卿夫人的亲女。”
黎鹿韭回想曾经见过的少卿夫人，慈眉善目，说话温声细语，瞧着似是性子绵软之人，不像是会亏待非亲生子女的主母。
然而人不可貌相，她并非顾家人，不知顾家内里是何模样，不好妄加揣测。
顾二娘长得虽高，但身形消瘦，不似中都城的女郎那般丰.腴，应当是幼时缺食，并未被好生照料，才会如此瘦弱。
黎鹿韭微微歪头，朝连霏笑了笑，“岭南偏远，她好不容易来了中都，可以陪伴在阿耶身边，我们就不要为难她了。”
泰安元年，圣人登基开恩科，顾逢春于当年中举，又在泰安二年的春闱高中探花，出身寒门却已官至鸿胪寺少卿。
现下乃泰安十八年，顾逢春为官后一直在中都城，如此算来，顾二娘在襁褓时，便未再见到亲父，甚是可怜。
去岁李玄度高中状元，才华斐然且相貌俊朗，江南人士，父母早亡，年纪轻轻尚未成婚。
不少世家暗中试探，意欲与李玄度结亲。
奈何李玄度犹如顽石，无论来者是何人皆未点头应允。
正因如此，黎鹿韭深思熟虑后，才会选中李玄度。
李玄度现下是秘书省校书郎，虽是九品小官，却甚是清贵，乃文士起家之良选。
他已二十有六，却迟迟未有婚配，若再无婚约在身，恐怕圣人会下旨赐婚。
今岁年初，正月初六，昭平公主十八岁生辰。
元宵佳节，宫中设元宵宴，黎鹿韭随阿耶阿娘进宫，在席上探听到皇后正为昭平公主相看儿郎。
上巳节时，黎鹿韭在阿娘身边侍疾，阿娘便私下告知她，皇后打算于端午节前，在宫中设赏花宴，为昭平公主挑选驸马。
齐国公嫡次子方岳、楚国公嫡幼子周泓俊、尚书令家的嫡幼孙，皆在其中，甚至还有李玄度。
本朝驸马亦可入朝为官，但驸马不得入三省六部。
李玄度已经在秘书省当了一年校书郎，若无意外，端午节后，他便可以入六部任职。
如此要紧关头，顾少卿将顾二娘接入中都，甚至在上巳节，中都百姓出城游玩之日，让顾二娘与李玄度同游西郊。
黎鹿韭以往便听闻顾少卿对李玄度赞赏有加，二人私交甚笃，恐怕李玄度与顾二娘的婚事，已然板上钉钉。
李玄度出身寒门，顾家亦非名门世家，顾李两家结亲乃合情合理。
黎鹿韭深吸口气，已然宽慰好自身，她侧头看向连霏，“顾二娘应是明礼堂的学子，我们在明知堂，平日应该不常遇见。”
黎鹿韭顿了顿，抬手虚虚地点了点连霏的鼻尖，郑重叮嘱。
“若是不巧遇见，寻常对待即可，莫要惹事。”
连霏见自家小娘子脸上不见黯然，这才扬起唇角，圆圆的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奴知晓。”
黎鹿韭单手撑着车窗，看着不断后退的春景，拧眉陷入沉思。
顾二娘的出现委实猝不及防，让她毫无准备。
一时之间，她很难再找到如李玄度这般合适的儿郎，相貌俊朗、才华横溢，却不愿成婚的儿郎。
黎鹿韭抿了抿唇角，秀眉微蹙，指尖轻轻叩击窗子边沿，暂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马车驶进中都，穿过外城街道进入内城，最终在晋国公府门前停下。
黎鹿韭扶着连霏的手臂下车，将将走进前院，便有仆妇迎上前来，“小娘子，娘子在主院等小娘子。”
“嬷嬷，我先去换身衣裳，马上就来。”黎鹿韭提起裙摆，脚步匆匆，直奔后院而去。
黎鹿韭换了身清淡素雅的衣裙，又取下发间的金步摇，这才迈步前往主院。
晋国公府主院，庭中有石榴，正值花期，橙红花朵缀在枝头。
廊下摆放牡丹，魏紫赵粉姚黄，花朵大且色泽亮，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黎鹿韭跨进院门走进主屋，侍奉在侧的仆妇纷纷行礼。
黎鹿韭绕过屏风，走进里间，看到窗台边的妇人，嘴角上扬，脆生生地开口道：“阿娘，儿回来了。”
妇人闻声抬头，杏仁眼新月眉，脸颊圆润，眼眸清澈，慈祥和善。
此人正是黎鹿韭的阿娘，晋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庄氏庄韶音。
庄韶音放下手中佛经，起身牵住黎鹿韭的手腕，缓步走向外间，颇有些无奈地看向黎鹿韭。
“每回旬假便瞧不见你的人影。”
庄韶音轻轻捏了捏她，故作埋怨，“今日本想带你去瞧瞧新进的料子，偏生你一早便出去了。”
仆妇将菜品摆放好，退至旁侧，庄韶音在桌边坐下，回头笑看黎鹿韭，“去哪里了？”
黎鹿韭端起汤碗，盛好热汤，轻放在阿娘身前，这才挨着阿娘坐下，老实交代。
“去了西郊的云霄山。”
庄韶音挑眉，诧异不已，“去云霄山作甚？一来一回可要不少时辰。”
黎鹿韭盯着碗里的鸡汤，沉默半晌，方低声道：“顾家二娘，住在云霄山的庄子里。”
庄韶音抿唇，无奈又好气，她朝身后扬了扬手，旁侧的仆妇悄然退出屋子，最后的仆妇顺手关上屋门。
屋内仅剩她们母女，庄韶音看着黎鹿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寻她也无用。”
“听闻顾二娘乃顾逢春的原配所生，她生完顾二娘便撒手人寰，顾二娘在岭南长大。”
庄韶音是内宅妇人，这种消息自然比黎鹿韭知晓得更多，自顾二娘进入中都，庄韶音便令人暗中打听清楚。
“这十几年来，顾逢春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偏生在皇后挑选驸马时，骤然接她到中都。”
庄韶音停顿一息，观察黎鹿韭的面色，继续道：“不仅如此，还让顾二娘与李玄度同游西郊。”
“男未婚女未嫁，同进同出，其中深意，你应当明白。”
庄韶音无声轻叹，她轻拍黎鹿韭的手背，“阿娘知晓你担心什么，宫里还有太后娘娘顶着，你无需太过担忧害怕。”
前朝昏庸无能，苛捐杂税沉重，百姓民不聊生，食不果腹，易子而食。
江南小县村民宋禹明揭竿而起，率领县城数千百姓，抢夺县令大印，自立为王。
宋禹明以江南为始，步步为营，最终进入中都，推翻前朝，成为明帝。
明帝有两个同胞兄弟，封二弟为东南王，镇守东南，封地为江南；封三弟为西北王，镇守西北。
黎鹿韭的祖父自初始便陪伴在明帝身侧，为明帝出谋划策，是以明帝称帝后，封黎鹿韭的祖父为晋国公。
已故晋国公育有一子一女，即黎鹿韭的阿耶和亲姑母。
黎鹿韭的亲姑母嫁入东宫，乃太子正妃，明帝山陵崩，太子继位，黎鹿韭的姑母成为皇后。
先帝在位二十五年，黎皇后却无所出。
先帝喜爱二皇子宋珩，意欲立宋珩为太子，奈何宋珩的生母出身低微。
黎皇后便顺其心意，收养已然十岁的宋珩，宋珩十二岁时，被立为太子。
先帝山陵崩，宋珩登基为帝，黎皇后便成为太后。
当今圣人不好女色，偌大后宫仅一后二妃，圣人膝下更是子嗣单薄，除皇后所出的昭平公主与太子外，仅贤妃育有一女。
太子现今十五岁，皇后定下昭平公主的驸马后，便要准备太子选妃之事。
去岁中秋宫宴，皇后便试探过庄韶音的口风，似乎有意为太子求娶黎鹿韭。
黎鹿韭不仅年长太子两岁，且黎鹿韭唤圣人为表兄，是太子的表姑姑。
然而，史书上尚有记载，身为皇帝的舅舅迎娶外甥女为后，太子迎娶表姑姑为妃似乎也不足为奇。
黎鹿韭得知此事后，吓得彻夜难眠，唯恐翌日醒来便听到圣人的旨意。
她对太子无意，更怕嫁入宫中，被各种宫规束缚，苦不堪言，不得自由。
她幼时曾听闻长辈们的旧事，姑母待字闺中时有两情相悦的心上人。
二人郎才女貌，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实乃锦绣良缘，天作之合。
两家已然谈婚论嫁，却因明帝的一道圣旨，姑母不得不嫁入东宫，自此与心爱的郎君两不相见。
如今姑母在深宫颐养天年，抄经礼佛，甚少过问俗事。
黎鹿韭进宫见姑母时，姑母亦会准备好她爱吃的点心，适合她的布料首饰。
黎鹿韭知晓姑母喜爱她，但太子选妃牵扯甚深，她不知姑母是否会帮她。
黎鹿韭思来想去，便想到一个法子，她若有心仪之人，且闹得中都城内人尽皆知。
皇后得知此事后，为太子选妃时，或许另有考量。
谁料，她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人，转眼间便要娶旁人为妻了。
黎鹿韭满面愁容，眨巴眼睛看着阿娘，既委屈又可怜，“姑母当真会帮我吗？”
庄韶音颔首，抬眸望着透过窗子的亮光，眼神幽深，似乎想起了往事。
“太后喜爱你、心疼你，自然不会让你步其后尘。”
黎鹿韭垂眸，掩去眼底的难过，她也想起姑母坐在空旷的宫殿内，孤身礼佛的模样。
无喜无悲，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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