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夜渐深、风更寒，微掩的阁楼窗缝溜进丝缕寒风，将中堂围出四方之地的长帷悬于屋梁，风儿一吹如幽灵飘荡。
司空阙趴在堆满书册的桌案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对面安静翻着书页的竺笺听到风声抬头，恰将她梦中无意识露出的苦色收入眼中。
然下一刻小皇帝又兀自展眉，砸吧着嘴嘿嘿一笑，憨傻如五感不清的稚儿，同先前被自己拖来百般不情愿的小猫儿露爪凶相似的模样不同，此刻睡着了的皇帝分外乖巧。
竺笺漠然看着她良久，方起身将外袍脱下盖在皇帝身上，明儿这人还得早朝，莫要染了风寒方是。
她起身欲走，手上却传来阻力，垂眸是小皇帝依恋的小手，正不安攥着她袖摆不放。
竺笺试探抽出，谁知睡梦中那人倏然皱紧小脸，喃喃唤了声，“夫子……”
竺笺抽手动作顿住，再一抬头，眼里多了些许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怜惜之色。
岁不经年，初识时那小小少年腼腆温顺模样已是数年前……
“小十二过来，这是衍天观来的竺笺大师，今后便为你师，且好好随大师学习。”
锦衣少年年方十三已有皇子气度，一举一动间尊贵有礼，便是对着十三年来连自个名唤作何都不知的父亲也不见厌恶。
竺笺初见司空阙便知他是她，亦为她的隐忍而心惊。
皇家子嗣众多，皇帝如何个个爱护？不巧她便是不受重视那一个，可她却能从众多皇子公主里走入皇帝眼中，可见是个能成大事的。
小少年司空阙闻声搂紧怀中书籍，她方从国天监下学，一出门远远瞧见皇帝御辇而来，她有心避开，不想却被皇帝唤住。
平淡乌眸看向落后皇帝两步外，那一身灰色道袍的人，不由目露诧异，能行于皇帝身侧的女人向来只有宠妃与受宠的公主，但这面容青涩的少女却不卑不亢站在身后。
且观皇帝言语间的敬重……司空阙心下有了计较。
慢步走向皇帝跟前，司空阙行止有度行了礼，“儿臣见过父皇、拜见大师。”
小少年眼帘微掩，垂下的眸中闪过丝丝嘲讽。
大抵求永生是人的执念，尤其是身处高位的人，比如皇帝。
自此，竺笺初入世成了十二殿下的老师，司空阙再无需去往国学府，朝野暗潮涌动，向十二殿下投来的目光虽隐晦却不容忽视。
深夜伏案的少年从书中抬头，黑眸平静又专注望进对面少女如幽潭般的眼中，她问，“大师，既为衍天观大师，何故不为太子师？”而是她这需小心谨慎又不受宠的假皇子师。
竺笺眉目疏冷，闻言只淡淡道：“吾等修道之人，讲述缘之一字。”
司空阙垂眸轻匝“缘”字，也不知懂了与否，便不再作声，又低头细细读览手中策论。
竺笺默默打量她片刻，而后垂眸看面前写满墨字的宣纸，其上书录“何以为君之策？”
其下答曰：为君不为民，孤君难了千城枯；为君不知寒暖，为民不知甘苦，满城风雨满城哀……
她犹记，东宫那位笑道：“为君掌权落，书生死，杀伐一念哀鸿野！”
太子…比这十二殿下尚年长几岁，却学得满身暴虐君道，若要长治朝野，十二殿下君子风范不可独行，太子暴虐君道亦不可取。
竺笺长身立窗前，仰望月色光华良久，叹道：“…红线系中宫，君非有缘人…反倒是，异者红鸾动……师父，笺当有此劫否？”
司空阙睡梦中翻了个面，口中嘟囔模糊不清字词。
翌日卯时刻，玖公公跪爬到榻前，快速抬头看一眼仍睡得香甜的陛下，心中犯了难。
竺笺端坐长帷内，正执笔书写什么，头也未抬道：“尚有半个时辰早朝，玖公公且带陛下回去梳洗。”
玖公公头垂得越发低，连声应了下后，才用适量声音喊司空阙，“陛下、陛下、陛下且醒醒。”
“哈～啊～～”
龙椅上，司空阙捂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生理性泪水浮现，连带殿下大臣抑扬顿挫的声音都模糊了不少。
“……请陛下示下！”大臣高喊出最后一句，激得司空阙越发颓然的姿势连忙端正起来。
面容肃然的少年帝王眸光幽深，沉默片刻后才幽幽道了句，“爱卿所言甚是，孤……”余光挪向了清冷女子。
竺笺微敛眸，右手虚搭腹前，犹是那身宽大却穿得严实的灰色道袍，似乎未曾察觉她的求救目光。
司空阙着急，只得沉声唤她，“国师，不知爱卿有何提议？”
竺笺面向她拱手行了一礼，方道：“攘宜地处北方，往年每至寒冬总会落雪，雪祸频发百姓苦不堪言，然今年不过末秋便已有落雪，观其雪势，今岁恐祸灾扩大，陛下当早做救济准备。”
司空阙眸光一亮，连忙道：“国师所言极是，就依国师之言去办！”
殿中大臣抬头，弱弱道了句，“陛、陛下，臣所言…太妃与皇贵妃私通一事……”非是攘宜城雪祸一事！
司空阙顿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看向竺笺，那人依旧一副淡然模样，闻言平静道：“攘宜已落雪数日。”
言下之意她所言不过是事实，何况她非是为陛下转述大臣禀奏之事。
司空阙气恼得磨了磨后槽牙，恨恨瞪一眼竺笺，方收回目光看向大臣，沉着眉眼问，“爱卿且说说，太妃与皇贵妃如何？”
大臣不敢直视君王，未明陛下何意，连忙俯首一拜，将方才之言再道：“回陛下，日前太妃私通皇贵妃行那磨镜之好，此举□□常违阴阳，更损陛下、损皇家颜面，陛下当予以重罚！”
少年帝王放松身姿靠进龙椅，袍袖一甩搭与案边，轻扬语调道：“哦？太妃私通皇贵妃？如此说来，爱卿可曾亲眼所见？又于何时得见？孤倒不知，爱卿于后宫来去自如？”
短短几句，问得大臣冷汗涟涟，匍匐贴地不敢应声，身子抖如筛糠。
帝王淡然扫视一圈殿下众臣，个个垂首不敢视，唯那逗弄一番自个的国师不卑不亢对上一眼，退怯的倒成了司空阙。
司空阙借着袖袍遮掩摩挲了下手指，暗忖这国师真是能耐，如此姿态虽对皇权不屑，可她知自个来历，她又能拿她如何，只当眼不见为净。
现下重要的是殿下这些大臣，竟敢妄想毁她花园，做梦！
“后宫乃皇家私事，孤倒不知诸位爱卿如此闲散，倒生了兴致理会起孤那似是而非的家事来了，倒是好得很啊！”
少年帝王语调平平，却震得殿中朝臣两股打颤，扑通跪倒俯首求饶，“陛下恕罪、臣惶恐！”
司空阙冷笑，故意发出些许声响，惊得大臣们恨不能立马遁走。
这少年帝王，向来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儿，如是，又如何能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登那高位？
殿中唯一站着的竺笺不赞同扫一眼帝王，“陛下，攘宜雪祸不容忽视，陛下且下旨救灾！”
大臣们私以为得了台阶下，连忙齐声道：“臣斗胆，请陛下下旨救灾！”
司空阙满意了，颔首挥袖，“便依国师所言，广开国库，救济攘宜雪祸！
另，孤观诸位爱卿爱民有心，便请爱卿筹那善款与攘宜共渡天灾罢。”
大臣心下一咯噔，可方惹陛下不喜，此刻也只得吃这哑巴亏高呼陛下英明。
一下了朝，司空阙走得飞快，玖公公小跑跟着，一边疑惑回头看紧跟着的御辇，“陛下、陛下，不若请驾御辇？”
司空阙朝后摆摆手，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玖公公你让他们别跟着，还有，若国师找，且道孤忙、不见！”
她可不想再被那女人拉着去看奏章了，古人用词文绉绉的，不说她没有那治理天下的能力，光那些繁体字她就看得直犯困。
昨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她估计今儿那女人逗弄自己是报复，报复自个夜里偷懒睡觉！
再说了，她现在急着去吃糖，没空，有空也不见国师！
玖公公脚步慢了下来，朝后摆手挥退，正欲再跟上陛下时，朝前一看不由惊呼一声，“陛下当心！”
司空阙埋头快步走在宫道上，未曾留意左侧屋角横冲而来的人影，待听到玖公公的提醒时，她已然被人一脑袋撞上后跌坐在地。
那人发了狠的，顶翻她后扑了上来，瘦弱小手一把掐住她脖颈，脏乱脸上是一双疯狂、布满血丝的眼珠，“狗皇帝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吧！给娘娘偿命！！”
“呃、呃……”求生本能让她抓上那双手用力往两边掰开，不出所料根本掰不开……
玖公公急得跳脚，一边快跑向二人一边高呼，“来人呐、有刺客、有刺客！护驾护驾！”
闻声而来的一人掠地快行，眨眼到二人跟前，丫鬟打扮的疯癫少女被一脚踹飞，司空阙余光捕捉到一抹灰色衣袂。
禁卫军慢了一步，看到那灰色身影时顿了一下，而后快速制住蜷缩在地的丫鬟。
“陛下、陛下……”玖公公小心搀起帝王，浑身止不住发抖，天子遇刺可是大事，稍有不慎他亦得死，他又如何不怕呢？
司空阙抓着玖公公的手，捂住脖颈咳得面色通红，余光忍不住探向竺笺，心中甚是复杂，她想避开的人救了她一命。
禁卫军拖着生死不明的丫鬟到跟前，惶恐跪地请罪，“末将失职，请陛下责罚。”
司空阙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丫鬟虽瘦弱，但是用了死劲，是真的想把她掐死。
她非圣人，对待想杀自己的人自然生不出怜悯心，但她也清楚，这非她之过，而是原来的帝王惹得祸。
她又看一眼背负着的竺笺，不知为何觉得这人好似生气了，为了她？还是为了……
没有看透人心的技能，竺笺不说，她亦不知，索性暂且压下。
转而看向正从那凌乱发丝间仇恨怒视自己的丫鬟，司空阙松开抓住玖公公的手慢慢走向她，禁卫军一惊，连忙拦道：“陛下小心、莫要靠近。”人虽废了，但保不准狗急跳墙。
玖公公亦急得拧紧了眉，司空阙却充耳不闻，挥退他们后继续走近。
这时一道灰色身影横插过来，将她挡在了离丫鬟尚有五步远的距离。
司空阙疑惑看她后脑勺，只听这人道：“陛下若要问什么，此处便可。”语气依旧淡漠。
司空阙还未及开口，那丫鬟倒先笑出了声，“国师…大人、原是会武……是我、失算……”
话落垂眸低喃，“娘娘，是奴婢无用，报不了仇……”而后用尽全身力气咬断了舌。
司空阙越过竺笺肩头看到丫鬟口中突然溢出大量血水，顿时白了脸，一把抓住竺笺胳膊拉开，“快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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