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黑坂来家里度周末的那天下起了雨,潮湿闷热的空气再度侵入衣衫,然而影响不了津门的心情。长久独居虽然是件足够惬意的事,朋友来访也是愉快的热闹,尤其对象是讨人喜欢的黑坂。为此津门还请了兼职的假,在体育馆等黑坂结束部活。
“难道是睡衣派对?”
打扫卫生时野泽前辈凑过来聊天询问。昼神一个带着爽朗抱歉声的失手的球划过优美弧线隔开女生们和野泽,在地上砸出沉重声响,吓得前辈一个哆嗦。他飞奔过去不怀好意察看昼神的手掌,狠狠一抹,用力捏紧。
“帮你擦擦汗。”
野泽为出糗报复。昼神不动声色地微笑颔首:“多谢。”
津门租住的一居室在学校不远处,和黑坂从便利店凯旋而归,提了大袋小包吃力地解锁开灯,没料到满目狼藉。一边喊着累一边从她身后探出脑袋的黑坂,一句“呜哇”还未出口,惊得直接吞回了肚子,差点打一个响亮的嗝。
“平时…就这样吗?”
黑坂在明亮的门口站立咋舌,看着地上床上扔着的衣服,大开的凌乱抽屉,四处乱丢的鞋,掉了一地的书和笔,乃至没有关上的冰箱门因为受热而流淌出来的水,在浅色硬木地板上踩的脏到看不出具体的脚印。
“平时不这样。”
津门尚未从震惊中恢复,扭过脸去回答,目光镇定,平静的声音仿佛隔了遥远的膜,因为过于慌乱反而淡定得好像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实际上是完全没能接受消化眼前的场景。
隔壁居住的都是大学生,下了夜课纷纷围观,帮忙报了警。做完笔录检查收拾好房间之后,发现只丢了相机,毕竟平时银行卡和现金都随身携带,所以家里唯一值钱的只剩下旧相机和电脑。而电脑又恰好送去检修,免遭一劫。
只是无论如何最近都没法再住下去。窗外依然是淅淅沥沥的雨,想要通知监护人的警察正在外面联系雅子,却忽然被从床上跳起来的津门夺过手机挂断。黑坂困惑地看着她在警察面前摇了摇自己的手机屏幕,语调显出努力克制的残忍:“抱歉,不用录案了,是我家里人干的。”
看似很难解释清楚的事只要用一句家事就可打发,无法参与的权力带着或庆幸或同情的神情就此退出。起因是津门的父亲为了逼迫她回家居住,想出了偷走她生活费的法子,结果被下班回家的雅子看到孤零零扔在沙发上的相机,联系了津门。
记录在案的东西只是一台不再值钱的旧相机,而永远都无法写进去的,被真正偷走的,是过往的无数时间,健全的生活,安定的情绪,幸福的感知,和能够拥有什么的渴望。
虽然黑坂想带她回自己家借住,但本身也是因为有亲戚来作客,嫌弃吵闹才选择了周末和津门共度。原想用“既然知道是家里人做的,那应该还是可以继续住下去吧”来安慰突然显出僵硬表情的沉默好友,稍微一想就觉不妥,于是打开手机悄悄发消息。
雨声打在树上,和着风声沙沙作响。如果不是房间里闷热的空气从地面开始升腾,否则会以为正值秋天。车子在外面响起,嘀嘀几声喇叭后院子里有雨滴打伞布的清脆,然后是清爽的有些熟悉的声音越过雨幕,抵达门口。
“哟,里沙!”
昼神美乃里湿了半边袖子的衣服正往下淌水,在刚打扫完的地面上蜿蜒出清澈小溪。在津门和黑坂的注视之下,美乃里开口就是邀请津门去自己家过周末。虽然平时就有在line上聊天,并早已得知对方是自己以前看过的vlog的作者,但突如其来的好意依旧令人受宠若惊。津门难以决心拒绝,毕竟没有多余的钱去住旅馆,而现在待着的屋子正散出淡淡的酒味,和潮湿一起溶解反抗的神经。
黑坂看着她收拾衣物,低头扫一眼手机屏幕,吧嗒几下发送回复:为什么是你姐姐?
手机另一头的昼神熟悉地反问:为什么不是?
在美乃里的车上闲聊时提及昼神给刚好在外买运动服的她发消息,三言两语概括了津门家的失窃。而恰好昼神家的父母度假去了,因此空出了房间和另一间客房,所以——
“黑坂也可以过来一起住哦。”
美乃里如此解释,却只迎得女生连连的摆手。
“不过也事先问过他们了。我们家的那对,包括还在家里住着的其他家伙,表示很欢迎。”
美乃里继续打破车厢里的沉默,再次从前视镜看了一眼津门。将黑坂送回家之后又驱车回自己家,车刚进院便是欢快的金色大狗从屋里飞出来绕着车子转圈。津门按下车窗探出视线去看它,大狗瞧见她怔了怔,等车一停住,立刻爪子扒上车窗,努力把头埋进车里嗅闻。
津门勾起嘴角,把手伸到它鼻子底下打招呼。不认生的小一在她下车之后已然摇起尾巴,眼神涌现天然的信任。这副神情津门早已见过很多次,仿佛是遥远的会晤,陌生而熟悉地打破了第三面墙。昼神和哥哥福郎在门口等候。津门仰起脸看玄关暖黄色灯光下的两个人,却是没有发现特别相似的地方。
是因为胡子吗。
进门之后津门思索着,又瞧了一眼福郎蓄起来的胡子,然后再望了一眼昼神。男生注意到她的视线,巧妙避开她显出萧瑟沉郁的心境,调笑起来:“你的胡子吓到人家了喔,大哥。”
愕然遭受挫败的福郎在客厅的镜子前开始摆弄自己的胡子,尔后朝向津门,一脸怀疑:“很吓人吗?不是很酷吗?”
“…不吓人。”
停顿两秒的声音终于晃晃悠悠从津门的嘴里绵延出来,干涩地划进明黄色的灯光中,直到最后一丝酒味从舌头消散。安置好之后津门就在客房的浴室里泡澡。水是早就已经放好的,依然带有暖意,袅袅水汽模糊镜子和视线,氤氲开温暖的雾气。津门的整个身子沉下去,回忆起进门后的种种摆设,墙上的奖框与合影,角落堆着的排球,客厅的书架和地毯,哪怕是现在的浴缸都比她出租屋里的大出不少。
所以以前那样朝昼神发过脾气,直到今天才能完全确认根本没有冤枉他嘛。
津门抬起脸瞪着干净的天花板,已经能想见明天在桌上摆上的饭菜,桌边焦灼的大狗,摆好的碗筷,谈笑风生的人们。而她以旁观者的位置,唯有努力做到不让自己的拘谨散进和谐的空气。
“不是马上就是三年级了嘛。”
福郎的运动杂志翻到一半,扭过脸去和正在磨咖啡豆的昼神说话。客厅里的灯灭了一半,是准备各自回房独处的时间。小一趴在阴影里的地毯上,耳朵动了动,瞧了一眼客厅门,又望向两个人。
“大学决定好了吗?”
没有得到应答的福郎自顾说下去。昼神的手停了停,语气毫无波动:“现在说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不早啦,等升入三年级,很快就是会谈了。”
尾调的轻快隐入黑暗。昼神漫不经心地把磨好的咖啡粉舀在滤纸上,虽然并不想喝,还是用烧好的水慢慢浇下去。咖啡的香气弥漫开来,遮掩住他的情绪。
“所以大学准备去哪里?”
福郎定了定神,开始认真追问。
“还没有想好。”
“排球呢?”
“……”昼神依旧背对着他,放下手里的玻璃壶,看着水珠串连成线掉入浅绿色马克杯,声音平淡,“应该不会再打了。”
福郎顿住了。他瞟了一眼时钟,计算着时间在脑海里搅拌刚才的那句话,辨析里面的严肃成分。
“瓶颈期了吗?”
“不是,”昼神终于转过身去对着他,“没有喜欢的要死的感觉,所以也不是非打不可。”
“你还没有想清楚吧,”福郎的手触碰到杂志边缘,慢慢摩挲,陡然发觉自家弟弟显出了他并不认识的一面,放轻语气,“我们家可是都在打排球喔。”
言下之意并非是要把做出另一个选择的他排除在外,而是在说,不管现在怎么想,以后还是会发现排球的命中注定性。仿佛神赐的祝福,不由分说的热爱,毫无理由的坚决的前方道路,终究无法动摇最根本的信念。
于是祝福变成压力从魔盒中释放,在略显僵硬的空气里氧化成诅咒。虽然昼神早就预想过现在的情形,但仍旧觉得温和的反对比暴力的不赞成更让他难以反抗,尤其是在目前他自己还未完全清楚要做出什么选择的时候。
“有什么东西把你的排球梦偷走了吗?”
福郎笑起来。于是昼神也笑起来,故作轻松的语调缓缓掉落地板:“要是全家人都选一样的路,不是很无聊吗?”
原打算去客厅喝水的津门在门口犹豫不决,没料到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昼神走出来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往后蹿了两步,差点叫出声。
“干什么呢。”
轻飘飘的话覆盖住耳朵,又很快被风吹走。津门所认识的昼神一向捉摸不定,眼神偶尔孤傲,即便是现在也是淡然的神态。她看着他未等她回答就转身离开去缘廊,站在原地踌躇几秒,又担心等会就会碰到走出来的福郎,便抬起脚跟着昼神过去。
修学旅行时捡来的松果串成串挂在缘廊上,些微闭合,显得没有那么饱满。昼神说用来探测空气湿度。津门慢吞吞在他旁边坐下,看停了一会重又下起来的雨。刚泡完澡的身体疲惫清爽,阻隔了湿度,所能感知到的只有湿漉漉的院子地面。积雨折射微弱亮光,幽暗晶莹,宛若女巫用黑色丝绒布盖住的水晶球,微风拂起,漏进一丝光线,一个微缩的池塘水面。
雨声灌满了耳朵,没有空隙出入。津门发着呆,听到昼神的声音穿过雨幕前来,像给她的耳朵撑起一把伞。
“不是想放弃就能放弃了,也不是随便放弃就一点负担都没有。”
津门怔了怔,顿了几秒,转过脸去看他,才想起来是在回答很久之前她发脾气时说的话。昼神依旧盯着院子,没有回应视线。松果串在空中微微晃动,被雨打湿,显出深不可测的色调。
“那本来,”津门望见出门跑步的美乃里此刻冲刺回家,径直从大门飞进了玄关处,才沉下心继续,“放弃和坚持一样,都是很难的事。可是如果真的觉得放弃也痛苦的话,就说明其实还是很喜欢那件事的吧。”
“你放弃过什么事?”
昼神忽然转过脸,接起她的视线。
“那可多了去,”津门撇了撇嘴,“很多不好的事,还有很多本来可以有的希望。”
“所以你觉得很痛苦?”
“没有。我现在只有不知道该怎么逃开现状的痛苦,”津门移开视线去看松果,又收回视线,仿佛自我安慰,“生活是在平静中碎裂的嘛。有刺激可比没刺激好。”
尾音渗进院子里的泥土,仿佛埋下种子。昼神双手往后撑在地板上,望着黑漆漆的不见顶的天,不间断地往下掉着雨,只担心种子会不会被雨水泡烂。
津门回去睡觉的时候正撞上泡好澡的美乃里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她不知道和昼神在缘廊坐了多久,只知道两个人话很少,松果在风里一直晃着,一直坐到小腿都被雨水打湿。和美乃里道过晚安之后津门还是叫住了她,思索几秒,在她耐心等待的气氛里划开口子。
“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什么?”美乃里一时没有想到,很快又恍然大悟,清脆响亮地笑起来,仿佛是因为她问了一件太过于理所当然的事才导致她的脑子刚才没有转过弯,“我们不是朋友吗?”
津门呆在原地,感觉到心脏暖乎乎地膨胀起来。美乃里一向都有着让人无法质疑的真诚。
“幸郎那坏家伙,觉得你讨厌他,所以让我来找你。你看,如果是他来的话,你肯定就不会跟他回家对吧?这小子一点都不像我们家的人,特别会…”
美乃里振奋地絮叨着。津门感觉到有热气从脚底开始,混进血液流遍全身。心脏干燥起来,松果舒展开鳞片,圆润饱满,边缘散出暗暗的光。
“其实我倒是,”津门继续观察着,从美乃里的脸上看到昼神的影子,一家人的长相里仿佛相似的部分,声音越来越轻,似乎只在自己的心脏里响起,“也没有很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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