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二年级伊始的昼神幸郎,暴食症一般每天打着排球,终于患上了消化不良。
虽然一年级末才拿到选手奖,但仿佛是跨过山脉之后陡然滚落。从最高处下山只需要一瞬,就可以颠覆先前爬山时付出的种种努力。星星眨眼陨落,徒留划过天际的灰烬。
剃着平头的昼神在春天开始犯鼻炎,花粉症侵袭身体,昭示脆弱一般的存在。周末坐电车回家住时一直戴着口罩,挡住一半神情的同时巧妙地掩饰好了催吐的倦怠。虽然他极其不情愿说出“平台期”这种概括性的名词,但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百般的努力却见不到任何进步,反而在退步,就是到了一个临界点,再往前跨一步,所有界限就会消失,彻底坠入无边黑暗,仿若污泥糊满全身,甚至脏兮兮地裹住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
他没办法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哪怕是自家兄长和姐姐。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虽然备受宠爱却也规矩分明。不管怎么说都是运动世家,在队里的训练有素渗透进家庭生活。昼神从小以为的强大是独自一人撑起整个世界——不要彻底相信任何人,哪怕是队友。惟有自身天衣无缝的能力才能孕育出他人给不出的最好的结果,因为只有自己的努力是可以相信的。
然而在割裂的信任之中,他终于开始摇晃。自信湮灭,自我的支架摇摇欲坠,即将倾塌也无人前来帮忙抵住。深海意识里的不信任在此刻浮出海面,化作海浪击打岩石,碎裂成无数幻梦的泡沫。
为什么要去相信别人呢。
但是到了这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只剩白纸一张,无法抓住任何结果的时候,终究是怀疑起自己来。
昼神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兴趣。在电车的摇晃之中,他昏昏欲睡,宛若丧失希望的病人。他能察觉到流星划过天际点燃火焰,熊熊燃烧,将曾经茂盛碧绿的草原烧的寸草不生,漆黑一片散出浓烈焦味。愤怒深埋于灰烬之下,那种因为缺乏信任链接而压抑着无法对他人产生的,只好迁引到自身的愤怒,化作一片死土,再无新芽拥有坚定的勇气冒出头来。
运动包上的狗仔挂饰随着身体轻轻晃动。他想起家里的大狗小一,已经能看到它欢快地摇着尾巴跑出门迎接自己的样子,猛地扑到他身上,然后发泄一周的想念般热情舔舐他的脸,再冲着他汪汪叫,抱怨他的缺席。
在口罩之下,昼神勾起浅淡的微笑,又迅速覆灭。他抬头扫了一眼车厢,陡然瞧见一个可疑的中年男人正朝着一个穿着学校运动服的女生靠近。定定看了几秒之后,视线掉落,重又捡起来,望见男人的手搭在了女生的腰上。
他心下一惊,看着女生猝然一抖,不发一言往旁边挪了挪。短暂几秒之后,男人又靠了过去。车厢里沉寂,电车叮当摇晃,人不太多,也不太少,尚有空位。女生不断地往旁边小步挪动意图躲避,却仿佛被湿答答的污泥沾了身,埋去发作的愤怒。
为什么不求助呢。
昼神有些厌倦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一反往常地犹豫了几秒,恍然依旧在幻梦之中。正当他要起身之际,骤然看见女生用力踹了男人一脚,发出尖锐凶狠的叫喊,剪刀般哧拉划破光滑丝绸,显出破音:“你干什么!混蛋!”
其他人纷纷抬头,注视那个显出慌乱却依旧强作镇定的俯身捂着膝盖的中年男人,企图掩盖:“我只是不小心被电车晃过去碰到你了…”
“车厢里那么多位置还能晃到我身上?!去死吧混蛋!”
女生涨红了脸,极端愤怒之下努力维持着清晰的口吻。已经有人围过去把男人按倒在地,场面乱作一团,男人装作无辜地叫喊着。所幸电车已经到站,有其他女生迅速跑出去喊来工作人员。虽然离家还有一站,昼神提前下车看着男人被押送出去。刚才的女生似乎一时气急没有喘上气而有些头晕,靠在另一个女生的肩上。
昼神略略清醒,振奋几秒往前跨了几步以便听清人群的谈论,倘若有询问目击证人的需求他倒是可以帮忙。不过那男人是惯犯,很快就被工作人员带走。昼神看着人群散去,伏在别人肩头的女生仿佛注意到视线,陡然抬眼,尚带余怒的犀利眼神撞入荒芜草原,灰烬一抖,重归死寂的平静。昼神瞥见她运动服上的名牌,小小的字迹模糊氤氲出“津门”两个字。
女生的视线软下来,但依然警惕。昼神转过身走开几步,等待下一辆电车的到来。
春季的樱花开的盛大,狂风卷过带起一团粉色云雾,却只是让昼神颇感烦恼。新的周五傍晚他再度坐车回家,换乘时瞧见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孤零一个仿若幽灵般的烟雾,安静蒸腾在壮丽的金色黄昏之中。辉煌光线按捺住叫津门的女生,周身边缘的金色光线宛若细小柔软的绒毛,散出淡淡的剪影。
叮当响过,电车入站,贴有讽刺般粉色标签的女性专用车厢在前面几节缓缓停住。昼神走进车厢,站在门口漫不经心注视女生,看她盯着专用车厢发呆几秒,轻缓叹出一口气,略带灰暗的眼神陡然转变,战斗般昂扬地挺直了胸膛大步跨进他所在的普通车厢。大概是决心下得太猛,以至于差点滑一跤。昼神眼疾手快,手心刚碰到女生的指尖,对方就抖了一激灵,怀疑地盯了他一眼,缩回手躲进角落。
之后的几周重复如是。昼神注意到她的眼神越来越坚毅,几乎是带着赴死般的绝望凶狠,踏进一个她所能预知到危险的世界。即便之后再无发生之前的意外,她也没有放松警惕,读着文库本时不时就会抬头扫视一圈。他猜想她是在以男性永远无法理解的恐惧奋力挑战世界的不堪,其中就包括对他的误解和对未知的愤怒。
偶有一次撞见她和其他女生一起回家,被询问要不要去坐专用车厢。
“毕竟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嘛。”
同学不无担忧。
“算了吧。”
女生语气淡然。然而昼神知道她内心大抵依然有恐惧浅淡翻滚。
“为什么?”
“总不可能一辈子坐那车厢吧,”女生重新固定好背在肩膀上的制服包肩带,双手交叉挎在胸前仿佛自我保护,“而且被单独保护起来更像是圈养着的弱势动物,随时都可以被拎出来宰杀。”
昼神在她们后面听着,几乎露出微笑。女生稍显冷漠的应答掺杂着抑制的恐惧般的勇气,终于让他在这个平庸攮攮的世界产生淡薄的慰藉。
彼时昼神经常受到教练的训斥,高压之下的训练让很多队友苦不堪言,最后还是咬紧牙关忍受下来。状况百出的男生在比赛之中频频失利,而家中兄姐光荣般的模范道路成为枷锁层层环绕,前路一片泥泞,星光陨落,涂抹黑了天空。
终于在暗的透彻之际,昼神走过山茶花盛开的山坡,慢慢抬起手摁在石墙上,无法发泄而产生的自虐般的痛楚外化转移到手上,捏起拳头狠狠在墙上擦过。比起训练带来的酸痛,出血模糊的手背成为可以言说的绝望,象征拦网和扣球的那只手代替为需要剔骨还肉的一部分——所有借来的理想,全部还给曾经引以为豪的,独属于自己的排球世家。
“喂!你在干什么啊?!”
手臂忽然被用力抱住。昼神扭头望见不相熟的二队队友,满脸震惊翻来覆去地查看他手上的伤痕。
“真是有够恐怖的。”
羽毛球发型的男生咋舌。
昼神未发一言转回视线,骤然瞥见远处厚重乌云之后挥洒出的傍晚光线,金灿灿地照亮山下的城市。温暖光辉如泉涌出,宛若无言痛苦终于被人所察觉的那一刻,心脏鼓动,电车朝往夕阳飞速驶过,自我伪装的热爱终结。
“我觉得,”昼神努力抽了抽鼻子,泪流满面转向小个子队友,“我其实不怎么喜欢排球。”
即便多年之后踏上另一条道路的昼神和别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语气依旧轻快得仿佛当时并无太大顿悟放弃的挣扎。摆脱从小的规训放弃十几年来唯一的目标进入新的世界,是他那时候做出的最有勇气的举动。
而后来在他终于察觉到喜欢上津门的时刻,是明了她同样挣脱家庭的躯壳尝试进入她自己世界的时刻。只是他不得不承认津门比他更有勇气——哪怕在和人闲聊时调侃提及“她是个超胆小的人”。但也恰好是如此的女生,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踏在秋季的落叶上,迎着傍晚热烈的光辉定定地看着他,说出了“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弱点而去喜欢别人”这样的话。
那时候昼神的自信再次产生了动摇,和动摇伪装的理想一样,开始怀疑他是否还能继续这样忽略令人不快的焦虑而云淡风轻下去,怀疑他是否能改变她的想法。他想要的一人自由轻松的生活,仍是和向来合不来的津门里沙挂上了钩。
喜欢是多困难的一种情感。现代个人语境下的二人关系演变成独立个体的互相挣扎着放弃一小部分的自我,来妥协和包容对方身上自己并不习惯的那一部分。即便如此,当昼神再度坐上电车之时,如同每年春季都会迎来的盛大樱花和仿佛昭示着脆弱的花粉症一般,终究还是承认了自己的向往。
他又怎么能放弃喜欢津门的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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