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字里行间带着真挚阳光的留言被宁唯星珍而重之地复制粘贴到了备忘录里,亲眼盯着云端备份成功,她顶着头晕眼花重新逐字逐句看了遍,确保每句话都能够理解到正确的意思,她的视线定格在最后“成为自己”四个字上面许久,墙上挂着的钟表秒针哒哒哒的向前走着,在她耳边逐渐无限放大,直至成为挽救不回的耳鸣,宁唯星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无力和身体反应做垂死挣扎的抵抗。
一路艰苦跋涉到现在,路上遇到的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鞭策向前的剪刀不以为意地给她修剪多出去的枝叶,不要哭闹愤怒,不要得意骄傲,不要攀比物质,不要屈居人下,不要问为什么,不要拒绝家长的安排……于是,她顺着条条框框朝着乖巧听话奋力生长,从没有人留心到断掉的枝叶下藏着多么丑陋深厚的疤痕,满心的疑惑不解堆积在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拔苗助长般的现实挤压掉宁唯星可以天马行空幻想的喘息时间,她逐渐忘记堵在穷途末路中找不到答案的各个年纪的“宁唯星”,闭目塞听的躲开了她们一拥而上的为什么,逐渐在长久的忽视下灰飞烟灭。
天花板上折射出游泳池水面晃来晃去的层层波纹,宁唯星缓缓闭上酸痛的眼睛,黑暗世界来势汹汹的将她拽入旋涡,连梦境都来不及组成就打碎了。
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整天,宁唯星才迷迷糊糊的意识到生病了,她发烧烧到头重脚轻,连带着沉淀着陈年老病的胃部一起猖狂无限的造起反来,浑身上下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扯着被子随随便便往身上一裹,自欺欺人的想着等这股开膛破肚般的绞痛过去就好了。
这些年一直以来泛着白边的血痂她会认真撕掉,右胳膊犯了腱鞘炎会狠狠捶打直到更痛的感觉掩盖过去,哪里冒出疼痛她就会让那里更疼,坚信让痛苦更重就不会再痛苦,一马平川就在眼前,不过五脏六腑的痛让她并不能这样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暗淡无色的黄昏在宁唯星眼前铺开,身旁传来电话的持续振动,她伸出泛着潮湿的手在床上摸了好半天才捞回来手机,没看清上面的备注是谁就混混沌沌地接了电话,手机和她头的地方隔着一段距离,她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喂?”
“……宁唯星?你这个声音怎么回事?”隔着话筒的程允川敏锐分辨出了她有气无力的声音,“生病了是吗?”
电话里的声音像是隔着千山万水时有时无的回音,浑浑噩噩的宁唯星根本分不清没有扩音的电话那头在说什么,全靠本能在给予回应,胃里坠着棱角分明的几块冷石硌得生疼,她眼皮沉沉地合上就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蜷缩在柔软空调被里满头大汗的宁唯星被一双手挖了出来,她皱了下眉头,睁开眼睛隔着乱糟糟的发丝看到了站在床边双手扶着她双肩的程允川,他的背后是漫天霞光,晃得她眼前蒙了层云雾迷蒙般的轻纱,唯独那一圈金光灿灿却又柔软万分的边框是最清晰的。
“宁唯星,你烧成这样不知道给我发消息吗?”程允川拨开她脸上糊成一团的头发,手心能够感觉到睡衣下面的身体有多么滚烫,她泛着粉红的脸颊和有布满丝丝缕缕红血丝的眼睛,明显反应不过来的宁唯星和他这样呆若木鸡的对视,从心脏一路迸发到喉咙口的心疼与无法定性是什么类型的愤怒堵的他说不上话来,只好先松开醒过来的宁唯星。
刚刚打电话时程允川再问询其他的,迟迟没收到宁唯星的回音,于是他匆匆忙忙地给民宿前台打电话过来开门,他一路飞驰赶过来和民宿的工作人员在门外汇合,没想到进门后看到的宁唯星就是这副病病殃殃的模样。他到楼下翻箱倒柜地找退烧药,结果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床上的宁唯星在一团浆糊般的思绪里找回点理智,她口干舌燥地让民宿工作人员先离开,对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选择性忽视,后朝楼下喊,“我这里没有药,你别找了。”
喊完了,她的耳鸣更加尖锐嚷闹,好似有一块陈旧的雪花屏幕在无休无止的轮回播放,夹杂着一声声信号失常的刺耳长鸣。
隔着透明栏杆玻璃,宁唯星看到程允川三两步跨上楼梯,拿起床尾扔着的灰色运动服外套,握着她的手腕驾轻就熟地往袖子里塞,“我带你去医院,穿好了。今天叶子有事回家,我刚送了她去高铁站,本来想着带你去吃晚饭的。”
他的声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轻柔低沉,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在耳鸣中隐隐约约的突出,宁唯星就这样晕晕乎乎地套上这件宽大到可以当裙子穿的外套,被程允川带上车疾驰奔向最近的医院,思绪迟缓的宁唯星全然没有反抗之力,晕头转向地倒在医院座椅上,医院大厅的纷纷扰扰都置若罔闻,等着程允川带着护士和吊瓶以及吊瓶架回来。
左手打上点滴又被程允川调了下流速,问了句难受吗也没有任何回应,他低头看过去,靠在椅背上的宁唯星早已经扛不住乏困,半张脸埋在拉高的衣领里昏昏欲睡地闭上了眼睛,医院里的座椅设计的不是能够让人长久坐着的,程允川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坐在她左手边抬起胳膊揽过她的肩膀,宁唯星的脑袋顺势安安稳稳倒在他颈窝里枕着。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程允川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有宁唯星觉得坐不住的时候轻微动一动,全程都是他在盯着输液进度,前前后后有不是很忙碌的人会向他们投过来和善打量的目光,他大多时候会避开这种眼神,将臂弯里的宁唯星拢的更紧,等到了时间他叫醒沉沉睡着的宁唯星,大手试了下她的额温,确认退烧后忍着半边身子虫子肆无忌惮爬窜而过的麻痒酸痛,尽量控制着不要一瘸一拐,绷紧肌肉去叫护士拔针。
彻底清醒过来的宁唯星呼吸间都是满满当当的柚子清香,她不由自主地看向跟着护士回来的程允川,这一次她视野清晰的看清了他的脸庞,她伸手拉下去一点拉链,堆砌起来的热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护士拔针的速度快准稳,只留下两条医用胶带黏在手背上。
事实证明,病里雾气氤氲的记忆会在回归理智时一起事无巨细的明了,半睡半醒的时候她肩膀上轻轻用力的一拢,随后她就有了个可以依靠的坚实臂膀,放松下骨节里泛着酸痛的身体安安心心地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枕着进入睡眠,这些被本能判定安全的温暖地方都是程允川。
“这下还难受吗?我开了两盒退烧药给你预备着。”程允川看她略微垂着眼皮懵懵懂懂的模样,似是还没彻底从整天的昏沉泥潭里拔出应有的心绪,他蹲下身的姿势像单膝下跪,微微仰起头自下而上的看着她的双眼,“怎么不说话?饿晕了?”
恍然之间,宁唯星脑海里倏地浮现起双淹没在阳光里的焦急到藏着隐隐怒气的眉眼,正好与此刻耐心倾听的程允川的眉眼相重叠,她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他会露出好像是关心则乱的表情,顿了顿,她还是问:“你今天那个样子,是生我的气吗?”
“对,是在生你的气。”程允川做了个克制自我的深呼吸,他起身坐在旁边的座椅里,慢慢悠悠地说:“你平时看起来光鲜亮丽,然而是个不知道生病了要向别人求救的笨蛋。你不会知道电话里和你说话听不到回应的那一刻有多吓人。”
从长袖里露出的双手指尖不知所措地抠了抠掌心,以往这种时候都是宁唯星一个人靠着自身抵抗力激烈厮杀换来的片刻清醒去买药吃,这是第一次烧到人事不省,孤单久了就是座矗立在茫茫人海里的孤岛,根本不会选择麻烦周围人的选项,更何况她最不想亏欠的就是人情。良久,她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根本原因不是和我道歉,而是你要学会珍惜爱护自己。”程允川说出他觉得最核心的病灶,昨夜在露台他亲眼看到宁唯星放在桌下的双手连带着小臂轻微发颤,犹如穿着单薄在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冷到僵硬呆滞的人,这幅样子无论怎么看都不会觉得健康,她避而不谈的态度是这段时间里司空见惯的样子,粉饰太平或许是她下意识的行为,他尊重宁唯星的权利。
可是今天他看到宁唯星病成霜打茄子般还不知道给别人发消息求助,那一瞬间胸腔里埋着的那颗年岁久远的炸弹濒临失控,逼着心脏几乎不堪重负地咚咚跳着,他下楼去找药的两只手都颤抖不休,时隔多年他仍然在害怕。
医院大厅里的缴费窗口传出来的声音仿若漂浮在空中的无线电,有人拿着缴费单在强装镇定的抹眼泪,有人一手扶着枯瘦如柴的佝偻老人,一手提着沉重如铁的CT片,有人和兄弟姐妹面对面拍着肩膀悄然哭泣,支撑着安慰与痛彻心扉的崩溃并行,程允川早在高三那年就悉数品尝了一遍。
侧过头看到被头发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鼻尖的宁唯星,程允川伸手撩开那道阻隔的发帘,宁唯星抬眼看向他,他瞧着这双透彻明净的眼睛,放轻声音情真意切地提及了迄今为止他生命中最深的黑洞,“高一那年我姥姥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确诊之前她的病情已经非常明显了,由于自以为是为我好,瞒着我,一直拖到病情严重到转头就忘。不久之后确诊,她忘记我的速度比医生预测的还要快,家里原本熟悉的事物都变得陌生,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开始忘记我的长相,只知道名字,早上刚告诉她我是谁,晚上放学回来她会把我当成强闯民宅的小偷惊恐地赶出去。高二的时候她患上高血压,吃药就能控制。”
宁唯星眼神微动,没料到程允川会在这个时候敞开心扉,主动向她揭开旧疤。
程允川:“后来,一个阿姨出门买菜,另一位在做家务,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她跑出去了。我在课堂上请假回去帮忙找她,最终接到好心人的电话通知我,我姥姥在医院,高血压导致脑出血,倒在街边磕到后脑,昏迷不醒。因为年纪大了,陪了我半年的时间,在她最喜欢的夏天离开了。所以当时看到你那个样子,我不是在凶你,我是特别紧张害怕你会出事,你没听说过发烧烧傻了的事情吗?”
“……听说过。”宁唯星轻轻点头,她的确多多少少从一些新闻上看到过有小孩发高热不被重视,导致拖成更严重的疾病。更主要的原因是程允川经历过至亲之人因病痛导致的天人两隔,对身边朋友的健康更为看重也很正常,人总是会在错过后千方百计去弥补没有做好的事情,她恰好在可以寄托的范围之内。
医院大厅里有充足的空调冷气,宁唯星隔着外套默默地搓了搓起了层鸡皮疙瘩的胳膊,下半身还穿着条单薄又格格不入的鹅黄色格子睡裤。她长到这么大,鲜少有人会对她苦口婆心的以过往经历为劝告,心底无知无觉塌陷下去一小块被照亮融化的地方。
成年人的丛林法则是竭尽全力,东扯西调的维持好金雕玉琢的表象,暴露不为人知的弱处是最最要不得的,程允川掏心掏肺地主动告诉她就是交出了信任的树枝,宁唯星立刻根据曾经惹人生气的经验低头乖乖认错,“我知道后果了,谢谢你这么帮我,我会准备好药品的。今晚的晚餐我请你吧,你想吃什么?”
程允川站起身,动作幅度收敛地松了松长时间久坐而发僵的筋骨,“吃点清淡的,我选地方还是你选地方?”
“你选。”宁唯星毫不迟疑地相信长时间生活在离焦本地的人,而且她是请客感谢的人,得看程允川想吃什么才行。
驶离医院后程允川先带着宁唯星回海景小楼里洗漱换下睡衣,载着她又去了家江南小馆吃晚餐,在同一张桌子上且只有他们面对面的两个人,在程允川细致入微地关心下吃了半盘的虾仁蒸蛋和一碗茶泡饭,到最后宁唯星感觉整个空荡荡的胃都被暖烘烘的食物烤的熨帖舒展了不少,积淤已久的痛瞬间一扫而空,不再连绵不绝的拧着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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