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
姜绾将手里已燃近指尖的香烟捻灭。
这已经是第四支了。
刚刚因为自己愣神,烟灰掉到裙摆上,烧出一个小洞,透出了黑色的里衬,她正盯着它看。
这条裙子是前段时间在杜泽那儿拿的,草灰色的及膝连衣裙,姜绾一直不喜欢这风格,当时只因临近峰会时间紧急,瞧着款式端庄就匆匆留下,也没太多机会穿。
她今天特地翻出来,却让自己看起来和眼下的西城一样,荒凉、寂静,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两个小时的飞机,姜绾一落地就来了这儿,可还是失了上前去的勇气。
等烟头上最后一点火光熄灭,姜绾才回过神来,猛地发觉珍妮佛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她身后。
“姜总。”察觉她的视线,珍妮佛终于有机会出声:“确认过了,情况属实,程译从三年前开始在这里定居,现在一家小学当老师。”
说罢后,没得到下一步的指示,珍妮佛又补充一句:“刚刚问了他的邻居,他平时大概就是六点半左右——”
语气稍顿,继续说下去:“在孩子放学回家之前赶回来做晚饭。”
对于程译已经结婚生子的事,姜绾并不意外,她只是垂眸,手机上显示着“5:49”。
出于一种微妙的胜负欲,斟酌以后,她还是决定先去附近的商圈换件得体的裙子,挑了许久,再回来时,正巧碰到下学高峰期,车子堵在路上。
姜绾捏紧手机,一言不发,盯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耳朵里尽是孩子们和父母相处时叽叽喳喳的噪声,让人厌烦。
一路无言,珍妮佛很识趣,没有询问哪怕半句,一直到两个人回到了程译住的地方,姜绾坐在车里,珍妮佛就在不远处,注意着程译回来的时间。
这里看起来是老城区里最早的一批楼房,六层的小楼,墙皮斑驳略有脱落,玻璃窗户包边老旧,都有不同程度的泛黄,姜绾踏进楼道里,注意到水泥地面上还有新旧不一的痕迹,似乎是破损以后重新补上的部分。
比贺俊云之前落脚的地方好了百倍,还算能住。
她踩着高跟鞋,默默爬着楼梯,到了三楼,却止步,珍妮佛在她身侧,替她去敲响了那扇铁质防盗门。
里头的人语调沉沉,询问是谁。
珍妮佛十分坦然地说明了身份。
姜绾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赶来的脚步凝固,只是一瞬间,便重新迈开步伐,走近这门后。
“咔嗒——”
门把手转动。
姜绾忍不住垂眸,闭了闭眼。
再度抬起头来。
是最难以言说的情绪,最荒唐不过的场面。
程译看到她的脸时诧异的目光,他抬手扶起眼镜时指尖的轻颤,眼神飘忽不定的局促不安,甚至没能以理智维持最基本的教养和礼貌,邀请她进门坐坐。
姜绾的心底忽然有什么泄了下去。
曾在她心里那个风雪霁月的君子,被岁月搓磨之后,也不过如此。
她忍不住笑了,两个人的视线在这飞满灰尘的昏暗楼道里碰撞。
“好久不见,程老师。”姜绾也没有主动伸出手,而是就这样站在门口。
她光鲜亮丽的,全身上下的穿着和配饰甚至能毫不费力地买下这房子,和这破旧的地方格格不入。
在完全相反的方向,程译却融入了进去。
在来的路上,她想了很久,时隔多年再见到程译时,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只撂了句“好久不见”。
最俗套平淡的问候。
程译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匆忙地侧身邀请:“好久不见……呃,快先进来坐。”
姜绾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和珍妮佛两个人踏进去,在客厅最显眼的墙面上,贴满了金色的奖状,电视旁边的展示柜上,放了一张全家福,裱着红木相框。
她没仔细看,便挪开了视线,默默坐到了沙发上。
沙发前是个方形玻璃茶几,抽屉里放着一个合起来的账本,姜绾一眼便注意到了,侧面因为翻看次数很多导致泛黄老旧。
程译在围裙上擦擦手,问她们:“喝点什么?”
“水就好。”姜绾轻声说:“我赶时间,一会儿就去机场准备回海城。”
寒暄了几句。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当年的不愉快,只是像多年未见的普通朋友一般。
“我偶尔会在新闻里看到你。”程译端着茶盘从厨房里出来,笑起来还似从前那般儒雅,眼角却有些皱纹,全然没了当年的意气:“德驰……被你带得很好。”
有点可笑。
程译的样子,和姜绾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并没有恨她,也没有养精蓄锐预备报复,他仅仅只是躲在这布满飞尘、落后的小县城里挣扎求生,如朽木般,脆弱得不堪一击。
甚至还能拱手称赞带给他灾难的人。
姜绾很快笑不出来了。
她这些年的防备和戒心,害怕的一切意外情况不过都是自己的臆想,她曾经仰慕的、敬佩的人,竟心甘情愿被蓑困在这陌生的地方,苟且偷生。
她觉得不值,为自己不值,也为时至今日仍然在海城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地,只为给他争口气的程一闻和谭丽娜感到不值。
一切竟真如多年前的姜绾所料。
追随程译,只会搭上前途,落下死路一条。
只听到程译问,她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我前段时间碰到程一闻了。”姜绾扯谎道:“他告诉我你在这儿,当年毕竟是我对不起你,还是决定过来看看。”
她看着他,不着痕迹地留意他的反应,试探他的态度。
程译愣住,却是笑着,并不在意:“人各有命,我的宿命本就在这儿,不能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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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上有供应晚餐,只有金枪鱼沙拉味道尚可,但姜绾并不挑食,把剩下的也都吃完,最后只剩一杯莫吉托。
杯圈点缀着一小片薄荷叶,姜绾看着它随着机身微微晃动,心底悲凉。
什么宿命?
只会在陌生城市苟且偷生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宿命?
那诡异又和谐的氛围继续下去,直到她离开,一个已经沦落到把生存作为头等大事的人,姜绾没理由再去过分为难。
他没了野心,没了志气,没了高傲的自尊,已然变成了芸芸众生里被淹没的普通人,曾照亮过她前路的灯终于还是被吹灭了,化成庸俗不堪的灰烬。
夜已极深,姜绾却没半点睡意。
她将毯子盖在身上,阖上双眼,胡思乱想。
苦熬了这些年。
却都是徒劳。
自己的提心吊胆倒像是闹了个举世皆知的大笑话。
凌晨三点,飞机落地海城。
“辛苦你了。”姜绾还是要谢谢珍妮佛,能陪自己去这一趟,这本不是她分内的事,她一边说话,一边卸妆:“明天你在家休息吧。”
“不辛苦,姜总。”珍妮佛说:“照顾您是我的工作,您给的薪酬很丰厚。”
姜绾看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忍不住笑:“我给你开的工资里,可没有陪我去处理私人问题的那份。”
珍妮佛没说话,姜绾猜她是没想好怎么推脱自己的玩笑,她脑袋往后一仰,把化妆棉盖在眼皮上:“听我的,明天给你放一天假,休息一下。”
“姜总……”
“至少今天别说客套话了,让我轻松一点吧,好不好?”
她累得很。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很快便又醒了,车停下,珍妮佛看着她走进了家门,这才离开。
姜绾拖着一身的疲惫上了楼,发现卧室的灯还亮着,她推开房门,瞧见季修远正在床前摆弄香薰。
烛光打在他身上,透过轮廓,镀上一层柔光。
听到身后有动静,季修远把打火机放下,转过身来:“你回来了?”
瞬间,姜绾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径直往他怀里倒,双臂紧紧搂着他。
季修远环抱着她,于床边坐下,应是许久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嗓音微微哑着:“累不累?”
“嗯,真的好累。”姜绾闭着眼睛,问他:“不过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刚刚有睡,定了钟。”季修远亲她一下:“前些天姚璟送了几柱香薰,说是助眠解乏,就想着给你试试。”
注意到姜绾没什么劲,眼睛要阖不阖的,季修远又说:“你先换了衣服。”
听到这话后,姜绾坐直了些,伸手示意他帮自己褪了外套,季修远无奈地笑了下,照做。
却是无意发现她换了套衣服:“买了新裙子?”
西城似乎不是购物的好去处,更何况今天时间紧迫。
姜绾愣了下,解释道:“之前那件抽烟不小心烫了个洞,直接扔了。”
季修远没太在意,一边帮她往下褪衣服,一边随口问着:“展会还顺利吗?”
姜绾也是昨晚回到家才告诉他,今年德驰主办定在西城的建筑展,临近开展却出了些问题,不过也是当天去当天回,明早还得去公司。
他本想着,既只是小问题,就替她跑一趟,但姜绾坚持要亲自去。就猜这问题不算小,西城的主负责人本就对姜绾颇有微词,季修远担心了一整天,总归还是怕她吃亏。
“还行,问题不大。”姜绾随意掰扯几句:“不用我一直盯着,今天算是白跑一趟。”
季修远应了声,叫她早点休息。
他没有丝毫怀疑,姜绾盯着他看了半晌,张了张嘴却是没能说出半句。
“怎么了?”季修远瞧她神色凝重。
姜绾眨了眨眼,垂下了眼:“没事,困了。”
说罢后,她还是忍不住凑上去亲亲他的下巴,随后翻身躺到了床上去。
舟车劳顿,加上精神压力,姜绾没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季修远躺在她身边,倒是没睡,听枕边人呼吸渐稳,他帮她掖紧被角,轻轻起身,拿着手机下了楼。
他看了眼时间,犹豫之后,还是从通讯录里翻出了个许久没用到过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对方没有立刻接起来,提示音响了两声后,他便挂断了电话,再重新拨过去。听到对方的声音后,季修远冷声道:
“去看看,今天程译见了什么人。”
“现在?”
“嗯,现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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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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