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冰冷的墓园，时间已近中午。凛冽的寒风似乎能钻进骨头缝里。车子缓缓驶过洪川县城中心那条更加萧瑟冷清的老街时，一家店门口弥漫的热气如同救命稻草般吸引了安娜。
朴家烤大肠的朴素招牌上覆盖着一层薄雪，油腻厚重的棉布防寒门帘被风卷动着，缝隙中不断有混合着浓烈炭火焦香、沸腾油脂滋啦声、辛辣调料香气的人声鼎沸热气喷涌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一片白色的雾团，在这个清冷的晚秋街头，散发着一种原始而诱人的暖意和生命气息。这味道瞬间勾起了安娜遥远的、带着贫穷印记却有着浓烈烟火气的味蕾记忆。
安娜停好车，扶着母亲走到店门口。她深吸一口气，先帮母亲把大衣领口再次裹紧，又脱下了自己厚重的羽绒外套，只露出里面的Theory浅灰高领羊绒衫。寒冷的空气骤然包裹手臂，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随后，她伸手，用力掀开了那扇厚重、油腻、沾染了无数油污手印的棉布帘子。
热浪、烟雾、嘈杂声浪混合着强烈的烤油香和酒气扑面而来！室内狭窄拥挤，空间被暖气、炭火和人体热度烘焙得如同盛夏。十几张简易方桌几乎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铁质炭炉在桌中央嘶吼着喷吐炙热的蓝焰，油滋滋的肥肠、五花肉在铁网上烤得焦香四溢，油脂滴落炭火激起更大的油烟和爆响。食客们有的脱得只剩单衣，满面红光，大声划拳谈笑，杯盏碰撞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充满了饱和的烟火气与生命的喧嚣。
安娜小心翼翼护着有些惶恐和行动不便的母亲，在门口站了几秒，试图寻找一个位置。
店堂最里面、靠近后厨的地方，一个围着油腻不堪厚围裙，同样脸颊被炉火烤得通红、穿着厚实毛衣的张秀英正忙碌地穿梭在几桌食客之间，端肉、送菜、换篦子。她无意中瞥向门口，看到安娜母女的一刹那，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住了。
她先是疑惑，眯起眼睛在蒸腾的热气中努力辨认——那位年轻女子个子高挑，身姿挺拔，即使在这油烟弥漫、拥挤不堪的环境里，那一身看上去就极其柔软洁净、剪裁得体的浅灰色羊绒衫，那一丝不苟扎在脑后的光洁发髻，那张即使在热雾中也不染纤尘、沉静明丽的侧脸，都透着一股与这喧嚣环境格格不入的洁净感和距离感，像一幅顶级画作被误挂在了小吃铺里。那份讲究让她一时间不敢确定。
张秀英放下手中的烤肉夹，在厚围裙上用力擦了擦沾染油污的手，快步推开挡路的塑料椅子，越过几桌客人，径直走到门口。她的目光在安娜脸上反复扫视、确认，带着浓重的洪川口音，充满了不确定和试探：
“李……李诱墨？是……是洪川初中的那个……李诱墨吗？” 声音不大，在嘈杂的环境中几乎被淹没。
“李诱墨！”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瞬间刺透了喧嚣，刺入安娜的耳膜！心脏在温暖的车厢里未曾感受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涌上头顶又迅速退去，带来一种冰冷的战栗感。她缓缓转过头，视线投向眼前这个围着油腻围裙、面容被炉火烘烤得红润却难掩岁月风霜的女人——张秀英。几年的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刻痕，但也打磨出一种泼辣和旺盛的生命力。
安娜脸上迅速浮现一个经过精心演练、温和而疏离的微笑面具，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请问你是……？” 声线控制得平稳清澈。
“哎呀！妈呀！真的是你啊！” 张秀英瞬间爆发出一阵足以盖过部分邻桌喧哗的惊喜尖叫！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兴奋笑容，伸出带着油光的手想要去拉安娜的胳膊，却又在半途僵住，在围裙上狠狠擦了几下才作罢。
“我是张秀英啊！张秀英！初三二班的！就坐在你前面那个！”
她激动的声音在嘈杂店里仍显得格外嘹亮，“张阿姨！您也回来啦？！哎呀！阿姨您看着气色可比以前好太多了！哎呀，这……”
她再次看向安娜，目光在她浅灰羊绒衫光洁柔软的质地、优雅无褶皱的穿着感、冷静沉着的眉眼和那种无形中拒人千里的气场上游走，语气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赞叹和朴素的羡慕：“我的亲娘嘞！这变化也太惊人了吧！你这衣服……这脸蛋儿白的……这精气神……啧啧啧！看着就跟电视里演的似的！像那些大商场海报上的！太利落了！你肯定成功了吧？我就说你肯定会出息的！打小就觉得你跟我们不一样！”
“成功？”安娜脸上的笑容面具纹丝不动，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复杂的水波。她自然地向前半步，身体巧妙地隔开了张秀英热切的靠近，并将母亲略显单薄的身体护在身后温暖一点的位置，轻声回应：“秀英你太夸张了。过日子而已。倒是你，”她的目光转向店内热火朝天的景象和后厨方向，“这是你开的店？生意真红火，这么冷的天。” 声音刻意放得平缓，试图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
“是嘞！跟婆家一起弄的！朴东勋！快！拿个干净凳子来！把那最靠里面的桌子再收拾一下！把我同学和张阿姨迎进来！” 张秀英朝着后厨方向中气十足地喊着，然后不由分说地引着安娜母女朝店内最角落、还算相对整洁空出来的一张小方桌挤去。
“来来来，快坐下！张阿姨您坐这儿暖和！别看咱店子小，天冷啊，就这烤炉边上吃饭最舒服！暖和！实在！今天你们啥也别管，想吃啥点啥，我请！必须请！看见老同学比中了彩票还高兴！” 她的热情如同烧红的炭火，瞬间驱散了安娜方才被寒风激起的最后一丝寒意，也填满了这小小的空间。
两人落座不久，一个穿着厚夹克、套着油腻围裙的敦实男人动作麻利地搬来干净塑料凳，并用抹布飞快地擦了擦桌面和冰冷的铁质篦子。几盘未经腌制的纹理细腻肥瘦均匀的上等雪花牛里脊和处理得非常干净的新鲜牛肠带着冰碴儿迅速被摆上桌。
朴东勋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这就烤上”，便熟练地将韩牛片铺在滚烫的篦子上，瞬间激起一片更加浓郁的油脂焦香和巨大的滋啦爆响！一股白色的热油烟气腾起，模糊了视线。旁边桌食客的吵闹声、炭火的噼啪声、油烟机的轰鸣声构成了一片喧嚣的冬日暖意。
张顺爱似乎被这熟悉而强烈的气味和声音唤起了些许本能，原本空洞的眼神聚焦在滋滋作响、颜色迅速变深的肉片上，迟滞地拿起了桌上的不锈钢筷子。趁着丈夫翻烤肉的间隙，张秀英拉了一把折叠椅，挤在安娜身边，几乎是挨着她坐下，安娜不易察觉地又向母亲那边挪动了一点位置。
大家觉得安娜算成功了吗？[狗头][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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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烤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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