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图画院日常
“小寒大寒,无风自寒。生机潜伏,万物蛰藏。”
夫子淡然给童子递了眼神。小童子领命,很快准备好了纸张、墨砚、水碟等一应文房用品。知命摇了摇头,苦笑叹息着心道:你们挑战的权威可是郭熙啊!北宋三驾马车的其中之一啊!纵观整个中国美术史上也没有几个人能画的过他啊!
夫子示意崔白去给他挑笔,崔白走到案几前,挑了挑眉,随意挑根小红毛——秃头的,知命心里一沉,怕二人针尖对麦芒都下不来台无法收场,忍不住出言喝道:“崔白,你差不多得了。”
毛笔都秃了,怎么还能勾线,就是用来做山水画的皴法也未必好用啊?更何况是要勾勒出圆润细滑的线条?郭熙这个人除了脾气不好,其他方面真的是完美到不行,郭夫子虽然严厉,但教学方面绝对是良师,说是倾囊相授也不为过。再加上当初受父亲嘱托其照顾知命也尽心尽力,知命对他颇为感激,这时候看他被一个初入门的画学生这样戏弄,就急切的出言阻止。郭熙看了她一眼:“不妨事。”
崔白又找了张粗糙的毛边纸,毛边纸往往都是用废纸浆重新做出来的,成画效果不好,尤其需要呈现水渍氤氲的画面,肯定差强人意。郭夫子铺好纸张,飞快的用唾沫捻了笔尖,将杂毛飞翘,只留出为数不多顺滑的笔锋,舔好淡墨,开始落笔。微微沉了一口气挥毫开始悬腕勾勒。画学生们刚入学,尚且需要将纸附在墙壁,这样勾勒起来,胳膊和墙壁角度接近,勾起来更省劲,也算是初学者走捷径。而夫子是直接在桌前站定悬腕勾线,腰腹力度要下沉,手腕需要高抬起向上非常费力,因为呼吸之间胳膊会随之微颤,如果无法气息均匀,线条也会变得时粗时细,总之对勾线者本人考验非常大。画学生如果想用这个站姿画,也常常要在废纸上练很久才敢在正稿上下笔。这样画出来的线也不保证能达到圆润规整。因此绘画界有“废画三千”这个说法,即画废了三千张纸,才能出一幅作品。而且悬腕勾线只是技术,最难得是落在纸上的线条,人物形象以线造型,根据年龄、身份、衣物质感的区别,用线可以用春蚕吐丝描、兰叶描、钉头鼠尾描、曹衣出水描等,比如画达官贵人就可以用春蚕吐丝描表现衣物的柔顺与贵气,画乞丐流民就可以用蚂蟥描这类颤抖的笔法表现衣物褴褛。站立悬腕最难得不是曹衣出水和铁画勾这种需要气力的线条,反倒是春蚕吐丝描这类看着行云流水一般的线条,从头到尾没有抑扬顿挫的笔法,只有呼吸匀称,力度匀称,起笔和收笔都匀称才能做到。看看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就知道了,这个勾线手法也通常是坐着,手腕贴于纸上滑行,方才能保证以上画面效果。而夫子如今没有任何准备和练习,信手拈来气定神闲的开始勾,不一会儿,一幅《湘女思君图》就出现了。用时只有画学生们一半还不到。
夫子收笔后退几步,重新审视了下自己的作品,不发一言搁笔坐回座位。
众人见状急不可耐的纷纷凑上前去,争先恐后挤着看郭熙这幅临时发挥的作品。
湘女雅逸灵动、衣袂飘飘,头饰全无,仅有魏晋之期的特有的灵蛇髻盘发,面目神情似有哀容,没有渲染,只以线条就可以把人物的哀愁、淡淡的迷惘情感传递出来,这么快时间内随机完成,而且用的是画学生用废没来得及扔掉的秃毛笔,凭实力轻松的就碾压了他们。很快有人默默低下了头。
而郭熙从山水科,最出众的是刻画北派崇山峻岭的山水画,可以说人物画根本不在他擅长的范围之内。
这,是真正的大佬。
众人接连叹服,表示今后夫子无论怎么责罚都甘愿,夫子也没有为难大家,装逼成功的他喜怒不形于色,淡定告诫众人,要更加勤勉。众人皆心服口服,从此再无二声。知命笑看众人对郭熙心服口服的作揖,不由得和夫子相视一笑。
挺好!夫子立威成功,知命也松口气。这帮小崽子们还真是黄毛鸭子下水、脸盆里扎猛子。
短暂插曲告一段落,知命先前急切的想看到王希孟真容的美好愿望,也因为夫子的重重作业而告吹,她现在就想能腾出一天好好的睡上一觉,天知道每晚熬夜画画练功,那油灯快把眼睛熏坏了。自那此后几天,画学生们自觉早早晨起,比有人勒令读书来的更加勤奋。看到了图画院的天花板级别的作品诞生,就像看到了具象的人生目标一样。
今天一早知命也和其他人一样早早就去龙图阁准备聆训,时候尚早,来的人却不少,有人温读书目,有人开始勾线、练字,还有人对着那院子里的各色鹤儿、龟儿描摹写生。和这个画面不协调的是,老远就看到一个面皮白白清瘦的小男生,正在跟夫子嚷嚷着。远看16、7岁的样子青春期变声的公鸭嗓在努力辩驳着什么。待知命走近,一整个人都震惊住了,太像了,真的太像了,比他大一点,高一点,面容轮廓甚至眉头的那颗微红的痣。知命一时怔忡,努力收起情绪。此刻这个破嗓子的主人正在努力压抑情绪,本来白白的面皮此刻也因为憋着火有点泛红:“夫子,您为什么不帮我递给官家?我这么努力。”
夫子见知命来了,点了一下头,知命给夫子行了礼低着头走到自己座位坐好。也大概齐听明白了。这少年勤奋异常,画了很多画想进献给官家,可惜即便官家再看重翰林图画院,也不可能天天来,画院和北宋其他眼花缭乱、错综复杂的部门一样,有品级和职位的区别,逐级递上去,递交多少作品?什么时间上交?都是有规定的。
“凭什么赵知命的画都能给官家过目?我怎么就不行?这是什么道理?”
知命听了,心里一哆嗦。“好大一口锅!关我毛事?你想效仿崔白被夫子碾压就痛快了吧?”
怎奈这小子声音之大,引得一些原本在屋内晨习画画的子弟也忍不住倚在门口看热闹,大家远远看向知命,有人已经忍不住看好戏腹诽的模样,还有人脸上阴晴不定复杂多变。一众子弟里面挤出了崔白,跨过门槛悄声过来,微挑了眉毛低声道:“这小子是文书库的打杂,有点一根筋,不知从哪儿听说图画院新人赵知命画技了了,却能得夫子关照,不论其画的怎样,夫子都照呈官家不误,因此觉得夫子偏心,前来理论。”
“原来问题出在我这里啊!”知命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恍然悟道。“咱俩能一样吗?我是光明正大走后门进来的,按辈分,我管赵佶叫叔父呢!而且,我有那么差劲吗?值得你大早上来咋咋呼呼的!”知命大言不惭厚脸皮的忿忿暗想。
那少年不肯离去,还执意让夫子给个公道,夫子身形未变,但脸上越发难看:“官家上次给了你回话:未甚工。你个朽木不思己过,还老想着歪的?你努力,别人难道不努力?你问问门口站着的这些小子?哪些是偷懒的货色?”本来还在围观的众人冷不丁被夫子cue,吓得都回了座位去用功。
少年脸更红了,似是更急了些,也不继续辩了,顿足踩了青砖飞奔出去:“‘未甚工’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等我回去画出更好的,你且等着。”
大概是恼的有些急了,跨过门槛时险些绊倒,少年回头恨恨的踢了门口正悠闲踱步的仙鹤一脚,仙鹤受惊飞跳起来,连同优雅锦瑟的孔雀、雉鸡一起乱在院子里。可怜图画院里养着这些高贵的珍禽异兽,是花鸟科画师们写生的珍禽,平日里被养的端丽富雅,这时候莫名被少年扰的没了章法的乱窜,就连角落里的龟也登时缩了头进壳里。教室里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屏气静心学习的超师和能仁甫都也都被扰的一时放下了课业,从窗口向外注目过去。
知命抬眼看着院子里大早上的鸡飞狗跳,不禁失笑:这大内宫闱难得一见的活泼场景,还真是个莽撞又倔强的少年。
今天是散课,士流上来的学子可以少学一点文化课,夫子给知命这些士流画学生们安排了摹写任务,就给其他杂流画学生们上课去了。
待确认了那天教室里的孱弱少年并非王希孟而是刘益以后,知命更糊涂了。“难道王希孟去杂流里面了?”知命想着,给翠萼递了个眼神,贴心的让翠萼过去服侍夫子茶饮。夫子很忙,虽说俸禄不低,但除了日常在画院公干,每十天才能领了牌子回一次家,宋代官员每月隔十天固定休息一次,十日、二十日、三十日(小月为二十九日)类似现在的双休日。所以很多时候,夫子和家里面的沟通还是知命带着秾芳、翠萼帮忙协调打点一二,加上本来她身份这件事,赵令穰一早就跟夫子打过招呼。因此夫子也对知命格外关照爱护些。
今天来和夫子交接物什,师娘又给夫子带了很多好吃的,知命欲言又止的样子,夫子淡然喝茶:“有话直说。”
“夫子,我进图画院是不是坏了规矩?”
“此话怎讲?”
“早上那个同学,哦!我是说那个人提到我来着。”
“他呀!天才了得,以前是你们画学里的神童可惜心浮气躁,你坐下。”
夫子给了童子眼色,童子起身给知命倒了一杯茶。
“我朝入职翰林图画院不外乎四种,这四种都算是正大光明进图画院的途径,第一种就是前朝的收编。”
“太祖皇帝仁善宽宏,对前朝遗留画家接收并施礼遇。想当年如尤长于写真、静默的王霭、便为先例,至宋有天下,霭还国,复为待诏。再如前朝黄筌之子黄伯鸾,居采父子入内供奉迨四十年,殿庭墙壁,门帏屏障,图画之数不可纪录。授翰林待诏,将仕郎,试太子议郎,不仅被赐金鱼袋还被赐紫。”
知命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怪不得前朝留下的画家到了本朝都忠心不二,朝请大夫的官品为从五品上,比将仕郎和试太子议郎的官品都高。受到如此殊荣,怎能不留下来专心侍主呢?”
夫子见她眉头松开,继续道:“还有一些民间高手也曾入职图画院,他们多是德高望重、技艺超群者,被皇帝所得知,进而诏入。善丹青楼观之画的吕拙,曾被召入图画院祗候。但这些人往往受不得图画院之苦,心不甘情不愿的呆在这里,那吕拙受了大恩,由图画院祗候迁为待诏,本为一件好事,但是后来不肯受,愿为本宫道士。
知命心里施施然:“比起宫廷外的风流快活,严整规章制度的画院对很多人来说无疑是一只无形的鸟笼,进去了之后就被严格规范,按照统治者喜好和口味进行绘事,实在是巨大的束缚,一旦触怒了龙颜,定会掉入万劫不复,已经进入画院的吕拙定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拒不肯受,成为本宫道士,明哲保身更是一个智慧的方法。”
正此时,偶听得“笃笃”敲门声,崔白拿了一摞子画稿进了来,恭敬的施礼:“夫子,多有打扰。”
夫子表情没变,一旁的童子将那厚厚的纸接了过去,走到案几旁坐下,兀自整理起来。
崔白交了稿子也没走,杵在原地,似是有话。夫子抬眼看了他,指了指知命旁边的座位。“既然来了就一起听听吧!”
知命闻言拿了一个坐垫给崔白,待他坐好,夫子正准备抬手,知命赶忙起身帮夫子续了杯茶,也给自己和崔白也各倒了一杯茶。夫子淡淡笑,继续道:“这第二种入宫方式便为——推荐入院。”
与由皇帝招徕的画家身份不同,被推荐入院的画家大多身份低下,没有很高的声望,所以需要被有识之士引入宫中,谋得一官半职。知命心下缓缓:“那我应该属于这种吧!”
“涿郡人高益,从前工画佛道鬼神、蕃汉人马。太祖朝时,他潜归京师。刚开始时候,贩些货药自给自足,也是个有心的,每售药必画鬼神或犬马于纸上,藉贩药之名贩自己的画技和名声,后来一个孙氏将高益所画《搜山图》进献给圣上,龙颜大悦遂授翰林待诏。这样入院的画家多半真心实意愿留在宫中,然后来者想要效仿也是不易,一来需要机遇二来则需贵人。”夫子继续喝茶,也微微抬手,示意二人一同。见知命听完身子矮了几分,遂低头笑了笑。
果真,小孩子藏不住心事。
“当然,在没有贵人提拔的情况下,也有过“毛遂自荐”的先例,高文进即属于此种情况。太宗时的高文进便是如此,其人工画佛道,和王道真一同于相国寺画壁。后以攀附授翰林待诏。”
知命淡淡说:“高文进的自荐是有底气的。他没有让宋太宗失望,通过勤奋的努力和高超的技艺获得了极高的声望和地位。
“崔家二郎崔悫听说品貌端方,是不是明年要擢选进来了?”夫子突然问起崔白的弟弟。
“是”。
崔白坐着恭恭敬敬的问,“那其他方式呢?”
“当然有,不过难度较之前二,大上许多。前朝赵长元就是补入画院的。此人原服务于后蜀主孟昶,到宋后,补入图画院为祗候,这个“补”是有原因的。其人通天文,历仕伪蜀孟昶为灵台官。亦善星宿纬象画。说来也是他福大命大,在当死未死之际,本发配到文思院为匠人,后因一段机缘巧合为太宗厚爱,而不受画院的升迁制度以及宋朝的官制所规定的——非遇缺额则不能递补。
“如今官家丹青圣手,大集天下名手,益兴画学,教育众工。补入名额还会增加也说不定。
画学在选拔学员时候采取“三舍试补升降”法。三舍即为:上舍、内舍和外舍三等:“外舍生二千人,内舍生三百人,上舍生百人。月一私试,岁一公试,补内舍生;间岁一舍试,补上舍生,弥封、誊录如贡举法……”刚入选学员为最低等外舍生,然后经过考试逐一升至上舍。而这一“补”的制度可能同样影响到了画院画家的采录,被选入上舍生的优秀人员以同样的方式补入到画院,组成新的人才。早上那个学生先前是画学选拔上来的,天赋异禀,可是心高气傲,你也看到了,不好好地磨上一磨,恐难成器。”
知命心下了然:“师兄弟们能组成现在的班型,是通过以上层层选拔的录用方式来的,实属不易。起初的选拔接受和招徕前朝遗留画家以及有名之士,实际也是怀有某种意图的。到了官家这里才将录用画家上升到一个成熟规范的形式。说起来,官家也当真是这方面的人才。”
“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离开图画院了,是不是也只能效仿吕拙去当道士?”崔白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人听了半天,就得出这么个结论?知命转头看不明白崔白在想什么。
“这等中冓之言,就不要说下去了。”夫子又沉了脸,肃声说道。
知命跟夫子道了谢推出门来。出了夫子的门,二人并肩往回走。
“你怎么今天这么奇怪!上次你不是还当众为难夫子?”知命看着崔白,有些不解。
“嗨!能不能别揭短?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怎么?敢做不敢当?今天吹得什么妖风?往日里看你在其他夫子面前也没这么乖。”
崔白停下脚步,“跟你实话说了吧!前些天家里来人捎信说母亲缠绵病榻已久,弟弟年幼,父亲让我辞了图画院回家去;但人各有志,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才进来的,刚没几天就要回去实在不甘心。夫子听说之后,亲自去我家和父亲说情,还托了关系,找了御医张妙手给我母亲诊治。实在感激五内,我父亲动容,答应让我继续呆在图画院。本来以为……”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本来以为夫子因上次的事会落井下石,顶多不予理睬。没想到人家霁月光风,不萦于怀,反倒衬得你小人的样子。”知命趁机奚落他。
“我想答谢夫子,又不知道他需要什么?”崔白大白牙又一次被嘴唇遗忘在外面,显得很苦恼的样子。
知命笑眯眯,本来想告诉他,‘我和他夫人熟得很’,转念又一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那你怎么还问离开图画院的事?前言不搭后语的。”
“你不懂。”崔白低下头,“嗯,刚才本想趁着没旁人的时候当面谢谢夫子。”
“放心!夫子见你那熊样,肯定不会介怀的。”知命笑嘻嘻的回怼。
“熊样?你不是都背地里跟别人说我像兔子精吗?”崔白揶揄回来。
知命脑袋上黑线顿时刷下来。
看知命心虚的样子,崔白顿时多云转晴,走在前面晃着得意的小步伐,知命反应了过来追上去。
“喂!崔子西,你要不要听我解释?……”
是夜,沐浴中。
“翠萼,杂流那边可有叫王希孟的画学生吗?”
“不曾有。”
“难道那个顶撞夫子的小男生是王希孟?”知命暗忖。为什么跨越时空的两个人会长得这么像?知命趴在浴盆边,眼睛湿漉漉的,努力不去回忆那段伤心的往事,直到秾芳过来敲门,她才回过神来,水早就凉了。
不消时日,大家也都基本认识熟悉了,赶上“大魔王”郭熙夫子授课,大家自然服服帖帖的,跟笼子里圈养的鸡崽子一样“静若处子”。赶上朱渐这样的充满喜感的书生授课,场面可就不太好控制的“动若脱兔”。
朱渐夫子是人物科高手,名动京师,粉丝不少,他给皇帝画过肖像,但由于他画的肖像太过逼真,坊间传言,未满三十岁的人,千万不要找朱渐作画,免得他把精神魂魄给画走了。虽然名气响亮,但画院这些小伙子连夫子都敢质疑,更何况是朱渐夫子这样好说话和蔼的。
那这群二八小伙子无聊起来,和现代初高中学生们也差不多,无聊又幼稚;青春多动,用不完的精力。看似平静的授课,底下窸窸窣窣的闹。知命被扰的难以静心看书,一本书只翻开了几页就又合上,最后索性就放下书撅了毛笔在人中,冷眼看大家幼稚的举动。朱夫子在上面自顾自很投入的开展沉浸式教学,把自己讲的如痴如醉,到了动情处还忍不住以袖拭泪,再配上他鲶鱼精一样的长相和俏皮胡子,当真有一种不管观众死活的教学风格。
知命支了腮,可怜自己起了个大早就过来勤奋的研好的墨,此时已干透了大半凝在砚台上。按夫子这个理论进度,恐怕过一会就彻底不能用了。她用笔尖蘸了点子墨,滴在水里,看那墨在水里转了圈舞蹈一样优雅的慢慢沉下去,只留了好看的油烟纹理歇在了水面。叹了口气环顾四周:
教学区和学习区仿佛有一个透明的壁垒,完美的把老师和学生们隔离开。知命同情的看了一圈形态各异的学生,由衷的感叹考教资的重要性。
学习区左边第一排的头一个是:邓椿,带着一个厚厚的眼镜,随身带着册页,总是拿着笔记录,随时观摩他们的举止,励志要写一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画继》,此刻他依然埋首在册页里,像个长久俯身的赑屃。这个时代居然有眼镜,也真是长见识了!只是这眼镜名为叆叇,十分搞笑,像是一幅手铐镶了镜片挂在眼睛上。
坐在最右边头排的二人为:能仁甫、超师。二人都长得慈眉善目,一个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的蓄起五缕长须,不仅胡子长,眉毛也长;另一个年纪轻轻没有头发,是一点都没有那种光头,亮亮的头顶在一众长发男生里实在独树一帜的出彩,像是经年累月形成了包浆一样。二人都准备攻道释人物。这两个人刚入学时候就常黏在一起,颇有点伯牙子期相见恨晚的感觉。
高胖白崔白和矮瘦黑易元吉如今隔壁桌变成死党,两个卧龙凤雏常常搞笑。崔白两颗突出的门牙始终不能被嘴唇覆盖,而易元吉像个黑脸猿猴精怪。知命莞尔:都说如今官家是个颜控,也不知道这俩人是多高的才华才能跳过颜值被选上画学生的?
何荃和勾处士坐在一起,勾处士大概是人堆里特别好辨认的那个,平时在画院里穿的制服看不出区别,但一到了休沐日外出,那一身的衣服就像是打翻了颜料罐一样,每次都穿的五颜六色,高饱和度、高明度的颜色乱七八糟的穿了一身,刺的人眼睛疼。而这个何荃听说是山水大家李唐夫子颇为欣赏的门生,但他其实花鸟更擅长,平时低调的像小透明一样,没有什么存在感。他在历史上的名气远不如吴炳、邓椿、崔白几个招眼响亮。倒是让知命对这个人产生了那么点点兴趣。
在自己前面的是吴炳,说来也真是缘分匪浅,想当年自己本科的国画花鸟课上还临摹过他的《出水芙蓉》,那可是国画花鸟科入门的第一课,印象颇深,只是那画据传是吴炳的作品,也不知是真是假?
时代不同,再往后数个十几年,熬到南宋,宫廷画师就可以不居住宫廷,业余生活更自由,而如今课堂里坐的这些半大小子们有几个能熬过那惨无人道的国之动荡,还真是让人忧心。知命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停止了胡思乱想。
随遇而安吧!就目前形势来看,绘画技能职业培训、教育、学习由宫廷一手包办,虽然要忍受皇令如山的严厉训督,好在吃穿不愁,已经算是好命了。
知命抬头看到那个“病赘异常”、原先被她误以为是王希孟的刘益咳的更厉害了,畏手畏脚的病痨子一个;年纪比他们大上许多的戴琬是夫子说的优秀者选拔上来的,也的确技高一筹,求画者众,徽宗已经多次赞扬他画技了得,不避讳的对他青眼有加;斜对角线的杜孩儿私下里一直在画照盆孩儿,也不知道是出自喜欢还是别有目的?听说小时候苦日子过得够够的,长大以后勤奋异常,不过人也贼抠,上次邓椿跟他借了点子散墨,杜孩儿后来拿了锯子,硬是将邓椿的墨块锯了一截回去,邓椿气的要把整个墨块都给他,杜孩儿也表现的很有原则说什么都不要,只把自己精心量好了锯下来的那一小块揣走,让人哭笑不得;杜孩儿后面是侯宗古,天天抱着本《酉阳杂俎》看个没完,及其痴迷于民间传说、奇闻轶事。时间久了,大家都喜欢他偶尔讲些离奇的故事说来解闷。阿厚本名朱厚土,杂流上来的,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听说他当初考画学没有关系疏通门路,试了好几年而今好不容易才通过了翰林图画院的擢选上来的;和他同样情况的还有易元吉,也同为杂流底子薄,易元吉同样父母双亡,好在年幼时候有个亲娘舅支持他考画院。起初夫子对他俩也是不耐烦的,嫌弃他俩拖后腿,常常怒而言道,“这么简单还需要我一遍又一遍的教?你们二人都成了画学生了,这些东西还要重新学,气煞我也。”
阿厚给知命的感觉,特别像小时候陪姥姥看电视剧里一个主角叫许三多,木讷老实又温暖纯粹,沉浸在笨功夫里面,不够圆滑和变通,甚至有时候你会被他的“笨”气笑,也会被他的坚韧打动。比如阿厚有时候会拿了稿子去和夫子论绘画。
“让你进来了吗?”夫子呛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昨天阿厚画了十张一模一样的画,本来勇气可嘉,可是连之前夫子指出的错误也都没改,一模一样的错误也重复了十遍,气的夫子饭都没吃好。
阿厚听见夫子怒气冲天,也不气馁,转回去重新敲门又进来,接着请教。
“夫子,您让我画没有见过的山水,临摹前人的绘画。就能成功?”
“学习前人和学习自然外象是一样的。先学习前人,然后才必须亲眼去见高山大川。”
阿厚点点头:“夫子,还有一件事求您,不要降低难度,希望夫子您像考察正常学生一样考察我。”
“你想多了,如果我真的带着怜悯降低对你的要求,那才是对你的轻蔑。”
阿厚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沉默不语的走了。一会儿又敲门。
夫子冲过来开门,“你到底有完没完?”
阿厚有点不好意思的指了指自己嘴巴:“您嘴角有一粒米饭,我想了想还是提醒一下您。”然后像个见到猫的耗子,出溜的就跑走了。
夫子突然就被气笑了,抹了把嘴巴,果真有一颗饭粒。
“童儿来,提醒我明日呈告官家,尽快安排画学生们外出写生。”
夫子胡子和头发炸开的样子,让窗外偷看的赵知命,也就是庄柯不自觉的联想起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孙教授,她也曾恶趣味调侃过:“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
振聋发聩犹在耳边。
“夫子嘴上不饶人,私下还常常留下二人单独补课,这不就是找虐吗?干脆给二人辞退,然后重新招人不就完了?外面嗷嗷想进图画院的人排队都能排到法国。”庄柯不厚道的想。
知命回去取东西,路过的时候,见夫子颇为嫌弃的一字一句的给阿厚和易元吉补课:“用笔的时候,用的是腕力,手指主要控制住毛笔,通过手腕发力来控制笔锋的聚散、翻转,对笔的控制,应该犹如剑客执剑,刀客握刀,力量都集中到笔尖上。胳臂和手腕不要过于僵硬,不然长期下来这两处会酸痛不止,线条也会变得笨重不够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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