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子规声里雨如烟,润逼红绡透客毡。映水黄梅多半老,邻家蚕熟麦秋天。
艮岳,也称万岁山,是徽宗在东京城内建造的大型皇家园林,从江南运来太湖石,从全国各地搜罗来各路奇珍异宝,奇花异卉。被称之“花石纲”。《水浒传》里面青面兽杨志即是押运花石纲的官员,这个事给百姓造成了极大负担,后来金国灭宋,艮岳被毁。遗石四散遍布各地,再也不得见那豪华的皇家园林。
皇帝心情好喜欢祥瑞的时候,就能得到奖赏;皇帝心情不好不喜欢祥瑞的时候,可能就要挨惩罚。而皇帝喜欢的机会,远大于皇帝不喜欢的机会,所以炮制祥瑞就成为了一个回报很高、风险很小的投资。
相信祥瑞的人是傻,炮制祥瑞的人是坏。所以在知命心里提前预测了薛翁的定位:不是好人。
知命拿着名帖和官家赏的那块金牌子,几乎不用费力就进来了艮岳,找到薛翁。那老头看着顶多50多岁,须发皆白,正在逗弄一只鸟儿。那样子像极了李师师在檐下逗鸟的场景。
“说罢!你是谁?来找我做什么?”
知命拿出那个玉佩递过去,老头抚掌拍掉食物残渣,接过玉佩上下打量了一下知命。
“你是锡老头的女儿?看着不像啊!那人长成那样,不可能生出你这样的美人。”
“前辈,学生小字元圭,来打听我作为药引子这事得始末。”
“原来是你啊!这姑娘这么大了!”正说这话,刚才那只鸟儿飞过来,站在薛翁肩膀上甚是稳从,天空中又时不时有成群结队的鸟群飞过,五彩斑斓,好看极了。
“你看这人间仙境,美吧?多年前一位名叫刘混康的道士,琢磨透了了皇帝的心理,就跟官家说这东京汴梁城,地势平缓,特别是皇室的东北方形势稍下,阴气极盛,影响皇室的繁衍。相克的方法就是抬高地势,叠山理水,皇室将会子孙满堂。这妙计正中皇帝的下怀,而且咱们这位皇帝笃信道教,所以对于刘混康的说法言听计从,马上下旨在北宋皇宫的东北方营建一座山水园林,举全国之力来大兴土木,你也看到了,多气派!官家将其命名为万岁山,集中了他“丰亨豫大”的理想。”
“我薛某人的独家秘技有二:其一是——‘珍禽迎驾’,其二‘贡云献福’。靠这两个,官家对我青眼有加。”
“‘珍禽迎驾’其实就是靠食物训练鸟儿,锻炼他们条件反射。条件反射你懂吧?初二应该都学过了吧?是指在一定条件下,外界刺激与有机体反应之间建立起来的暂时神经联系。”
知命起先一愣,然后给了鱼肠眼色,让她回避一下。
太好了,终于又找到了一个穿越人,难道他是大师兄?很快她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会,看气质不像。皮囊能骗人,内涵骗不得人,这人看似俗气的很。
“这事其实也简单,先是经常在艮岳山中,投放大量的食物,用大号的盘子盛满精米拌肉,我再学着鸟鸣,引群鸟来饱餐一顿。时间一长,就能吸引来无数周围山岭中的一些飞鸟;后来变成吹口哨投食的方式。时间一长,只要我口哨声一响,便有成群的飞禽,争相而来。到了后面,即便我不作声,只要一出现,也能策得群鸟翔集,翩跹而至。这祥瑞不就有了吗?当官家来艮岳游玩之时,我就表演了这一招,屡试不爽。”
“其二是‘贡云献福’。我呢!找人做了许多油绢囊,然后将这些囊袋,悬挂在山间的悬崖上收集山间的雾气,并用水将油绢囊打湿,以保证其低温,这样一来,收集到的云雾就不会液化成水。最后,也是等官家来艮岳的时候,就将油绢囊全部打开。于是整个艮岳就变得云雾缭绕,并美其名曰‘贡云’,编造一些好听的话术,皇帝一来,就连上天也降落云雾,为官家祈福。多美好啊!对不对?”
薛翁洋洋自得的如数家珍般介绍。“赵佶一门心思放在玩上,荒废了朝政,当初江公望还在的时候,还能有人拦一栏,他赶走了官家最爱的那只白鹇,苦口婆心地规劝,谁知,后来江公望因弹劾蔡京获罪被贬,还好这老家伙最后没死,落得个回家的善果。官家周围的那些人又重新把那些飞的、爬的、跑的、游的,又都搜罗在这万岁山里面。美其名曰:‘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
“听这里动物的声音,数量很多啊!”知命终于得空插上一句话。
“不计其数。尤其到了夜晚,京城广袤之地莺歌燕舞、虎吼狼嚎,一座帝王之都竟然如森林原野一般,成了禽兽们的自由乐土,可谓古今奇观。”薛翁感叹道。“所以亡国之相久已。”
好家伙,一整个塞伦盖蒂大草原啊!怪不得国库里面还没有王宗尧家里有钱。
“我出生时候的祥瑞一定是假的吧?”
“那当然,你是在庙里生的嘛!没有什么祥瑞,那个元圭是你的出生时候手里捏的,只有你能近身。不过后面我们发现,那东西也就是个仿佛带电的物什,没什么特别,你自己随便摸,别人别摸它就行了;所谓的祥瑞不过是你母亲担心自己入了女道士观,会有人对你不利,联合几人一起上演的一处戏给官家看,至少能保证你性命,不得已的法子而已。”
“群鸟朝拜的景象在你母亲决定给这些古人一些震撼的时候,用过一次,效果很好,你刚才也看到了,五色鸟儿成群结队飞起的时候,确实容易让这些古人瞎联想。我后面又做了加强版,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珍禽迎驾’。至于云雾效果嘛!那时候我们还没想出油绢囊这个办法,当时用的是炉甘石,炉甘石的妙处在于下雨时,石头遇水会冒烟,云蒸霞蔚,还挺好看。所以,生人勿进的玉加群鸟加云雾,叠满了buff,让当时的官家暂时相信了你‘身负气运’的说法。”
看来慧觉洪范没有说谎,薛翁擅口技,能策群鸟,制造出了祥云效果,这通操作成功迷倒了科学知识不多的美术生赵佶;于是乎,身负气运的药引子一说就立住了,中间赵佶也不是没有过疑心,只是他过分mixin祥瑞,着了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读史都知道后面的北宋的结局。”
“不怕你笑话,我有个相好的,前几年她得了重病死了,我把她埋在了这里,我立了誓,生死相随。”
看不出这俗气的外表下,是个纯爱战士。人不可貌相,失敬。
“前辈,我有好多谜团等您帮我解开。”
“你问,知无不言。”
“你和我母亲是怎么认识的?和锡老头又是怎么认识的?”
“我先说锡老头,这老头倔强的很,他以前是画院的画匠,颇有些奇巧,出身贱民但自视甚高,你母亲当初救过他一命,他成了你母亲的朋友。不过她当时和赵令穰谈忘年恋,爱的难分难舍的,我们都劝她别太认真,结果你也看到了,骨肉不能团圆。后面锡老头为了偷东西被发现了,被打断了腿赶出了图画院。”
“他偷了什么?”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
“那我母亲后面怎么会进延宁宫禁女道士观?”
“听说是喝醉了酒,说了些浑话,被官家听到了,一怒之下要杖毙;再加上赵令穰原配那个河东狮步步紧逼,赵令穰也是动了真情,就跪求官家,甚至以死相逼才得了个特赦,后来官家就勒令赵令穰送走她,老赵无奈给她关进了延宁宫女道士观,非死不得相见。”
“那您和我母亲怎么认识的呢?”
“说来你可能不信,你母亲,李妙真,杨大勇我们几个本来都不认识,就是旅游,恰好都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里看画,一幅画了好几个骷髅的小画。结果当时打雷,我们几个在看画时候不知不觉的犯困迷糊,后面清醒过来的时候,就集体来了这里。李妙真和杨大勇是情侣,不过他俩现在可能天各一方了吧?李妙真这女人虚荣,来这里的时候跟你母亲黏糊的要做闺蜜,总跟在你母亲屁股后面,看赵令穰对你母亲一见钟情,她就想跟着钓个金龟婿。还真让她如了愿,赵令穰有次文会带了她们二人去,李妙真献歌一曲被皇帝给看上了,收入到了后宫里面。而那杨大勇不服,拦住皇帝的车驾要讨个说法,真是冲动极了,这帮古人谁跟你讲道理?你这举动跟刺杀皇帝有什么不同?于是被打得残废了,眼睛也瞎了一只,后来还是我和锡老头一起想办法给他拖了回来,治了好几个月才捡回一条命。你也知道,这个时代还没有消炎药和止痛药这些,还好你母亲是医学生,药剂专业的,她兜里竟然有不少用来做研究的常用药,就死马当活马医,给杨大勇救过来了。这人能走了之后,不告而别,连封信都没留,我就再没见过他。更可气的是,他临走把你母亲的药卷走了不少。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杨大勇和李妙真都是挺自私的人。”
如果李妙真是那位瑶华宫里上吊自尽的娘娘,那杨大勇八成就是鬼樊楼里引王宗尧侍卫放箭射杀的那个老头,一切就差不多能对上了。还真是唏嘘!问题应该还是出在那幅画里面。那幅画是李嵩代表作,但李嵩是南宋的画家,他的生平年月我实在没有印象,但现在的时间线距离南宋还比较远,怎么能找到李嵩呢?但是找到他之后呢?知命心里起了一阵一阵的波澜。薛翁打断了她的思考。
“换我问你,你来的年代是哪一年?”
“2025年星海市。”
“你原本是谁?”
“我叫庄柯,是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我穿越来,就是跟着教授们在考古发掘的时候发现一面镜子,那镜子里也有骷髅幻戏的场景,我也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就来到了这里,钻进这个身体里面。”
“那你运气还挺好的,这皮囊不错,娇俏可爱的。身份嘛!虽说不是嫡女,但已经可以了。哎!也不知道杨大勇他们几个怎么样了现在?我都很久没有看到他们了,在这里呆的久了,我似乎都早已忘记了自己是个21世纪的现代人了,我一看到官家甚至不由自主的就想讨好他。真是太可怕了。”
“他们都死了。”知命思索再三,决定告诉他实情。
“你说什么?”薛翁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知命挑了几个重点,大略的把经过说了一遍。薛翁听了,沉默了好半天。
“对了,之前总来画猴子的那小子,他很久没来了,这些都是他说给你听的吧?”
“他……他可能也要死了。”知命低声回答。
“你走吧!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了,以后你要是看得起我,可以过来看看我。”
艮岳离别苑并不远,知命从那“丰亨豫大”的艮岳出来,回头看看万岁山穷极奇妙、蔚然深秀的景象,心想着这艮岳后面落得跟圆明园一样的下场,心事重重的回了别苑。
别苑门口处王宗尧派了人送了好些补品过来,下人们正在有条不紊的往里面运送,知命看了眼那些高高垒起的盒子山,还有孟喜老认真清点的样子,觉得有些头疼。她不想呆在别苑里,省的自己胡思乱想,简单收拾了包袱回了图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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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知命得到消息,阿厚和易元吉意图谋害朝廷命官,使得韩天麟毒发身亡,童贯右手接近残废,阿厚当场被乱刀砍死,易元吉作为同伙被下了狱,等待发落。然而当天,易元吉在狱中自尽。有人在他们身上搜到了一封信,是绝笔信,他们把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寄托给了宋徽宗。那封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写满了韩、童二人累累罪行,请求官家彻查。负责督办此案的官员冒着被降罪的风险,将那信呈给皇帝,而官家知道了之后,根本没看信,直接气急败坏的撕碎了那信,怒骂阿厚和易元吉二人是无耻小人,无凭无据的陷害朝中大员,罪无可恕,即刻杖杀。童贯受伤需要大大的体恤和慰问,韩天麟厚葬、家属给与厚恤。
知命苦笑一声叹了口气,眼角潮红,有泪滑落。阿厚一定已经预料到了今天这个结果,所以他早早就离开了画院,生怕牵连到大家,而他也断不会想到易元吉会像亲兄弟一样帮扶自己,以至于跟着一起丢了性命。
清朝末期,王圆箓发现了敦煌的藏经洞,他将全部的心智都投入到这个已经倾颓的洞窟修复工程中。为保护莫高窟,他独自跨越沙漠戈壁,向各级官员求助未果,甚至被认为是骗子赶了出来,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冒死给慈禧写信,结果当然是石沉大海。王道士尽了最大的努力,做了他努力范围内的一切。还是没有抵挡住敦煌文物的大量流失。可是你能怪王圆箓吗?
你用尽力全力,却只伤了对方皮毛而已。很多时候恐怕我们付出了性命,想着可以以命换命,却未必能伤对方分毫,这才是现实。
道理她都懂,可是那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那么年轻的生命,却这样轻飘飘的就没了,知命想着他们曾经嬉笑打闹在殿中,突然就泪如雨下、心如刀绞,心口疼的厉害,喘不过气来,似乎这一瞬间血液流通停滞了。她睁大了眼睛,“哇”的一下子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纯钧,你是木头吗?这件事就不能缓缓让我家姑娘知道。现在好了,你满意了?”知命再睁开眼,已是躺在了床上,盖着温暖的被子。她木然的看着上方的屋顶,门外传来秾芳责问纯钧的声音,知命缓缓坐了起来。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幸福心有愧疚。阿厚、易元吉、王希孟,三人命运何其相似?希孟,他不能再有事了。“秾芳,不怪他,是我自己不中用。你把他喊过来,我有话要问他。”知命半躺着起来,长舒了一口气,对守在床边的翠萼吩咐道。
“姑娘,对不住。主人知道你肯定心急,让我过来禀明原委,好让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没想到还是刺激到你了。”
“无妨,你继续说罢!”秾芳找了一个软被,给知命垫了后背,让她更舒服些。
“韩天麟给童贯做手下,因为没有底线,一个大奸臣混的风生水起。童贯喜爱猿猴,官家就口谕让画院出个画师去作画,易元吉应召画《百猿图》,常出入童贯家里,是为座上宾。易元吉画好了图,要呈画给童贯看,易元吉的目标一开始是童贯;谁知韩天麟在场,他临时起意谄媚从易元吉手里抢过画卷,要亲自献,那画的背面涂满了毒药,毒药可以通过皮肤渗进血液里,待时机成熟,药效发挥,纵是神仙也难救。这本事也是老杜教给易元吉的,他们裱画师傅知道轻重,等闲毒药会影响画面颜色味道,必须老杜这种裱画高手才能做出来无色无味。而且欣赏的那个人在接画的时候,最常用哪只手,画卷什么部位是手部最常接触的?他也门儿清,因为欠了巨额外债,但凡重金的事,他都会铤而走险。
见知命不再激动,纯钧顿了顿又继续说。
“那个帮助他们劫持你的人,本来就是宫里负责运送泔水的小厮,他知道桶里面藏着的是人,知道有猫腻,就趁机敲诈勒索易元吉。易元吉身上那点钱都给了老杜换毒药裱画了,又被逼急了,言语之间就忍不住推搡起来,将那小厮推在墙角,也是他倒霉,小厮的头磕到了一处尖锐,当时就死了,易元吉过失杀了人;本来桑耳胡同偏僻,平时基本没人,连乞丐都不愿过去;而绿睛回回一个外来户,为了房子便宜加上他生意做得好,本地人眼气挤兑他,这才带了家人在桑儿胡同住,他的女儿偏巧在那里玩,无意中目睹了易元吉藏尸过程。易元吉不愿再杀人,尤其一个无辜孩子,这女孩就被易元吉带去街边丢给乞丐们,临走扔给乞丐一点钱,让风声过了之后再带着回家,谁知老乞丐见钱眼开,直接把孩子带去鬼樊楼卖了。小姑娘生的漂亮,采生折割做成断肢残臂出来讨饭有点可惜,于是鬼樊楼那边的人又转卖给了窑子。也是这小姑娘命好,那窑子老鸨见女孩跟画像上张贴的颇为相似,不敢收,偷偷报了官。才找到了女孩。”
不敢想象如果被做成了残疾卖惨乞讨或者进了窑子养成瘦马,该何等凄惨?
“知道了,辛苦你跑这一趟,我晕倒的事别告诉王宗尧。还有件事,你让王宗尧问一下祁远,他打算怎么解决和蓁蓁的事?我这段时间太忙没有顾得上,我就当自己是蓁蓁的亲姐姐了,后面你们看着办。我累了,你去吧!”
几天后,易元吉和阿厚的死讯传来图画院,众人哗然。他的小隔间里,还静静躺着那幅真正的《百猿图》,可惜画竟未成,图画院上下三缄其口,对外统一说他劳累过度竟至暴卒;但这宫墙里哪有什么秘密?早一步晚一步的事,画院的人上下都在传,他遭画院中人妒其能而鸩死,只有知命知晓自从她中过毒,宫中早已没了赐毒这种方式,但她无法跟任何人诉说内情,这个心结就像是冰柜里冻得瓷实的苦瓜汁,凝结了化不开的苦涩。
易元吉的死,让知命彻底醒悟过来,并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这是fengjian社会,底层人命不值钱,即使你的动机有多正义,理由有多充分,上位者一句话就随时要了你的命;第二,她并不属于这里。皇帝再和蔼,他也是这个世界主宰生杀大权的王。想回到现代时空的心,此时焦灼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知命的心悸的毛病稍微好了些,绿睛回回带了女儿前来拜访,感谢知命。作为回报,绿睛回回教会了知命白糖提纯。得!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会骑马、射箭、画画、唱歌,这些风雅之事,都没有办法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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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白脸色蜡黄,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听小黄门说,崔白那个屋子夜夜不熄灯,似乎已经熬了好几夜了。崔悫劝他哥也不好用,最近几天崔白干脆连请了好几天假,夫子也拿他没办法。
“子西,陪我去喝喝酒。”
“好。”只有知命能叫得动他了,或者只有这个理由才能唤的起来他。
一下子死了2个人,白日里连夫子都心情低落,强打精神开工。官家还算仁善,没有追究图画院的责任,只是进来下旨越发苛刻;知命这次依旧自己掏钱请了图画院大家,只是这次桌子明显小了一圈,因为,人不多了。
第一次图画院众师兄弟们喝酒,大家还不怎么熟络,多少有些爱面子,装的人模狗样。
第二次喝酒倒是尽兴,第二天宿醉误了事,后面夫子勒令大家不许外出饮酒,也都没有机会在一起集体喝的痛快。没想到这中间曲曲折折发生了这么多事,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也凑不齐这么多人了。
“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师兄弟们一起喝酒了,人越来越少,杜孩儿走了,丁阳他们几个斗台之后也都没了影,只剩一个杨世贤招人烦的不待见;现在易元吉和阿厚死了。只剩我们几个了。”崔白唏嘘的看着眼前的知命、希孟、乔仲常、郝七、侯宗古、能仁甫、超师、邓椿、吴炳等人。
当初他们少年意气,借着酒劲题的满墙诗还在,老板说有不少人特意过来一睹风采。没想到仅仅隔了不到两年,物是人非。
“你说,阿厚平时是最老成稳重的一个,甚至还能偶尔讲些荤段子,没想到他也是最苦难的一个。什么事交给他最放心,原来不是他天性使然,只是因为他过早的经历了人生的崎岖。”超师表示不解。
“难以想象一日又一日的花鸟课上,看似云淡风轻高雅从容的绘画渲染背后,隐藏了如此跌宕悲剧的故事。当他在画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也许那个时候的他,是快乐的,全神贯注的去画画,能够忘却尘世的重量。”
酒过三巡,人均腮红的场景再次上演。崔白喝的有点多,闷酒上头,他又双叒叕的变成了崔红,指了天开始叫嚣。“易庆之,你这个混蛋,你有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什么?官家不做人事,咱们难道就不能想别的办法吗?你这个大傻子非要搭上自己的命。”
“兄长,你别再骂了,父亲知道了又要骂我了。”同款白白面皮的崔悫有点无语的样子。
“你谁啊?闭嘴。”
凑近前“崔悫啊!我弟弟。”他上前眯着眼睛确认过了。
“放心,我悄悄的骂,保证汴京谁也听不到。”崔白声音大如雷的拍着胸脯保证。
勾处士带着赵宣上楼来了,“哥几个,喝酒不带我们?”
“你这么说就不讲道理了啊!今个说了一天这事了,就差拿个大喇叭满汴京的喊了,连墙里的耗子都知道晚上白矾楼喝酒,你说我们不带你,真是会倒打一耙啊!”崔红丝毫不给面子驳斥。
“你这会儿倒是没醉,口齿伶俐哈!”崔悫喝了一口茶,弱弱的没忘记给自己亲哥哥补刀。
“还有啊!”红温的知命接着补刀。“你这个家伙,你到底是谁?我后来调查过了,李唐夫子的晋升还有刘基被处置就是你的手笔,还有宫里闹鬼那次,能在皇宫里这般动作,你到底是谁?”知命也醉了,借着酒劲,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
“我今天来,一方面正式跟大家介绍我自己,二来也算是跟大家告辞。”赵宣淡然的找个位置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我要离开画院了。”
“你也要走?怎么你也要走?”崔白大力的抱住胖胖的赵宣,十分难受的搂住他,拍拍那厚厚的背,痛哭起来。那大白牙又一次被嘴唇遗忘在外面。
“赵宣只是化名。”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乔仲常跟我说的。”
“他怎么会知道?”
“全图画院的人都知道。赵德基。”
“怎么可能全图画院的人都知道。”
“怎么可能图画院的人不知道?”
“那我这么发愤图强算什么?”装bi失败的赵构顿时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
“嘁!就你,还发愤图强?不知道谁去写生时候遇到匪徒吓得摔茅坑里呢!嘿嘿。”知命醉眼朦胧的接过话茬开始翻旧账。
“算了。”德基,也就是赵构一脸失望,他以为主动爆马甲,会惊艳全场然后潇洒离去,装bi一次性装个大的。谁让翰林图画院人才辈出,总有人隔三差五石破天惊就被记录在册子上流芳千古。而最后抖出真实身份炸裂全场的场景已经在赵构心里幻想了无数次众人目瞪口呆,满眼崇敬的样子,没想到他说出了大家都知道的秘密。而自己之前自以为遮掩的很好的行为,现在想起来可笑至极。
“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你们同举杯。父皇不允许我继续呆在图画院了,说我不务正业。”
“怎么地?官家是觉得图画院出了两个杀人犯,他面子上无光,还是说怕你跟我们这帮贱民走得近了,失了你皇家的风采?既是如此,你马上滚。告诉你老子,易元吉和朱厚土是我崔白一辈子的朋友,就算他们是死鬼,我们也是好兄弟。”崔白说完嚎啕大哭。
勾处士撇撇嘴:“你以为官家为什么这么轻松的放过了图画院,没有深究咱们?德基不吃不喝了一天跪在睿思殿换来的。”
赵构拉了拉勾处士,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知命看着崔白的样子,也跟着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她用白嫩的手指指了指哭泣的崔白,鼻子里的粘稠物眼看着要过了河粘在大白牙上,知命迷离的跟勾处士说话:“勾勾,你看他哭起来那么丑,我哭着的时候也这么难看吗?”
这个女醉鬼的脑回路,让一向狡黠的勾处士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
“啊!原来我也这么难看啊!好伤心啊!”没有得到勾处士回应的知命也跟着嚎啕的哭了起来。
“诸位多保重,如果各位不弃,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可以找我,我会尽全力。”赵构喝下那杯酒,带着勾处士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也一样,虽然在别人看来,阿厚、庆之是个杀人犯,十恶不赦,但在我眼里,他们永远是我的兄弟。”邓椿拿掉那厚厚的眼镜,开始默默地擦镜片。
“为什么我们读了很多圣贤书,明白了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普通老百姓的一生,就像路边的野草一样,被脚踩了又踩,被车轮碾了又碾。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带着那份遗憾和不甘,从少年走到老汉,从老汉走进坟茔。”吴炳喃喃自语中。
“喝酒,别想太多了。看见那月亮没有?亘古不变,世上愁事万千,今朝有酒今朝醉哈!”
又过三巡,众人已然酩酊,东倒西歪了一堆。鱼肠默默地过来,一 一的帮众人盖了衣服。
少年们闭眼伏桌,时不时的打几个粗鲁的嗝。
朦胧中,一左一右两个少年过来坐在他们中间,给她倒酒。
“你们俩,怎么回事?喝酒还能迟到?自罚一杯,快点!”喝醉了的知命已经口齿不清,思维混乱。明明是黑夜,二人却周身散着温柔的光。就连易元吉脸色仿佛都不再是黑黄的。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粗心?让我们怎么放心走?”阿厚还是温柔的样子。
“唠叨,来!喝酒!”知命举杯。“小易同学,你养鱼吗?斟满!”知命指了指易元吉面前那个空杯子。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阿厚,来点黄段子听听。”一杯下肚,知命忿忿的念着。
“知命,你醉了。”
“我没醉,我清醒的很。”
“早点回去吧!切莫贪杯,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别再任性。还有,对不起,知命。”
“嗯,我知道。”知命眼泪滂沱如雨。这一刻,她希望这梦不要醒来。
“可是我恨啊!我恨啊!”知命哭的很大声,涕泪横流。似乎满腹的委屈都倒不完。
“我恨命运对你们如此不公,我恨你们生不逢时,我恨这个chi人的时代,我恨我自己救不了你们……”
“都过去了,不是吗?”散着柔光的两个人背着写生的行囊和竹箧,像是和以前一样要结伴去画画,他们微笑着和她挥手再见,一同走进了光里,再也不见。
“小易同学,我饿了。”知命昏昏沉沉醒来喃喃道,通红的眼睛再次被泪水冲刷。
夜凉了,起风了。知命坐起身,脸上还有方才枕臂睡着的压痕,木然的停定。许久之后,她擦干眼泪,倒了两杯酒,对着月亮,微笑着撒在地上。
“与尔同销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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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正义得不到伸张的时候,纯粹的复仇就是唯一的正义。——夏洛克·福尔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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