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马加鞭回去的路上，骄雾公主哭晕了好几次，苍云精神恍惚、动作麻木地照顾着她，就像失了魂一样。
一开始，苍云坚决不信竺一禅会做出这种事，但报信的人说，竺一禅是被当场抓住的，旁边就是王妃赤条条的尸体和凶器。而且，被擒获后，面对审讯，他没有一句辩解，已经被定罪了。
想到法爱提过，竺一禅是一个从不说谎的人，苍云的心顿时就凉透了。
车队刚停靠到柔然，吐贺真的近卫、那个被彩香挂在嘴边的桑吉，已经在此等候了。
他挡在马车前，禀告说，由于王妃死因特殊，遗体被严密看管着，任何人不得靠近，吐贺真王子也担心骄雾悲伤过度，派他来护送公主回帐休息。所以，见王妃的事，改日再说。
骄雾跌跌撞撞从马车上摔了下来，不顾众人阻拦，哭闹着要去找吐贺真，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苍云茫然若失地站在后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么才回来？”沙哑又焦虑的指责声，在她耳边响起来。
苍云定睛一看，是法爱。
他竟然憔悴成这个样子了，眼下青紫一片，脸颊深深凹陷，胡子都长了出来也没有处理。他不由分说地拉起苍云，急匆匆地离开人群。
苍云任凭他拖着自己，没有挣扎，也没问去哪儿，只是虚弱地呢喃了一句：“他对王妃……是真的吗？”
法爱头也不回，冷冷问道：“你信吗？”
“我信不信有什么用？”苍云苦笑道，“他不是被抓个正着吗？要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
法爱猛地停了下来，转过身，抓着苍云的肩膀，用漆黑得如同深渊一般的眸子，死死盯住苍云说道：“听好了，王妃不可能是他杀的！但他自始至终，无言申辩，只说要见你，问他为什么要见你，他也不回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要和你说什么？你是知道些什么吗？”
苍云用力挣脱开法爱的手，后退了几步，有点生气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自从你把他从我们那儿接走，他基本上就没跟我说过话了。”
“那你猜一下呢，他有可能想说什么？”
“我说了，我不知道！”
两人气喘吁吁地对视了一阵，法爱调整好心情，严肃地对苍云说：“不管怎样，我现在带你去见他，你好好跟他聊聊，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苍云点点头，随着法爱来到了关押竺一禅的地方。看守的士兵一层又一层，各个全副武装，高度警觉。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如此大的阵仗看押一个手无寸铁的僧人，比当时看押“厉鬼”还要严格。
士兵们用提防的目光打量着苍云，法爱拿出国师的令牌，他们稍稍询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一道由粗壮树桩组成的闸门缓缓升起，苍云见到了竺一禅的背影。
他盘腿坐于囚笼内，青色的头皮冒出了些许绒毛，宽大的衣袖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一禅，我把苍云施主带来了。”法爱轻声提醒道。
竺一禅肩头一震，慢慢回过头来。他的表情平静无惧，双眼清澈透亮，如同在淤泥中兀自生长的青莲。
“麻烦师兄暂避。”
法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依从了，他稍稍遣散了下周围的守卫，让他们离远一点，自己也走开了。
四下一片寂静。
“苍云施主，请靠近我。”竺一禅低沉的声音，荡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苍云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蹲下，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只不过，此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道坚硬的围栏。
“你倒像个局外人。”苍云忍不住抱怨道，“我看师兄都比你着急。”
“是啊，师兄一定为了我的事烦心透了。”竺一禅深深吸了口气，注视着苍云，认真问道：“苍云施主，如果一个人手持利刃，出现在尸体旁，你会不会也觉得，那个人就是凶手？”
苍云的眼眸快速转动着，最终她低下头，无力地嗫嚅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竺一禅忽然直起腰，双手攥住栏杆，贴近苍云的脸庞，急促地说道：“我接下来说的，绝不是为自己开脱。
那晚，我去看望青阳，发现他不在营地，便去附近找他。路过一片花丛时，我听到了奇怪的呜咽声，走近一看，竟然是青阳，他正握着刀，跪在王妃的尸体旁。他吓坏了，我问他做了什么，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全身颤抖。
这个时候，守卫们找过来了，如果让他们目睹到这个画面，一定会认为就是青阳杀了王妃，可青阳他……根本没有能力解释，我只能让他先逃，叮嘱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除了你。你肯定和我一样，绝不信青阳会做出这种事。”
这一大段话，惊得苍云目瞪口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支支吾吾说道：“青阳？当时和王妃在一起的……是青阳？怎么可能……”
“真真切切，我发誓。”竺一禅恳求着苍云的信任。
“可是你……你为什么不走？”苍云呆呆地问道，“你被他们当场抓获，所有人都以为你杀了王妃。”
竺一禅叹了口气，重新跪坐下来，无奈地说道：“如果我走了，守卫一定会在四周搜索可疑人物，青阳腿脚不好，跑不了多远，身上还沾着血迹。我只能用自己被捕的事实，为他多争取一些时间。”
还没等苍云说话，法爱突然冒了出来，气急败坏地说道：“一禅你、你帮别人顶罪？！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竺一禅愣住，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师兄，你偷听我们说话？”
法爱心急如焚地跨到囚笼前，质问道：“王妃是和亲公主啊！大魏的和亲公主，死于非命，旁人躲都来不及，你居然还帮忙顶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竺一禅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是个正常人，有能力自己辩解，但青阳不行，你忘了可汗出征那天的情景了吗？他连话都说不清，又怎么能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呢？”
“他无辜吗？你明明亲眼看到，他手持凶器跪在王妃旁，还觉得他无辜？他肯定是真凶！我这就去禀告吐贺真王子。”
苍云猛然起身，挡在法爱面前，愤怒地说道：“同样是被当场发现，为什么你相信竺一禅是无辜的，却一口咬定青阳杀了王妃？凶手一定是他们俩其中的一个？不能是别人吗？”
法爱的胸口上下起伏，颤抖着嘴唇没有说话。
“绝对不可能是青阳！”苍云自顾自地说道，“平常我们宰羊，他都不敢看，更何况杀人！再说了，他有这个本事吗？他出生起就手软脚软、四肢萎缩，怎么可能杀人？”
“哼，手软脚软……”法爱挖苦地说道，“他看到王妃后，那双腿不就立刻有劲儿了吗？”
“你……”苍云气到说不出话。
法爱深深吸了口气，尽量用耐心的语气说道：“苍云施主，你离开数日，很多事情你不知道。自打青阳遇见王妃，他时不时就往王妃毡房那儿跑，得知王妃请一禅作画，他也开始学着画画，送给王妃看。你不信的话，可以问一禅，还是一禅手把手教他画画的。”
“那又怎样？”苍云咬着牙问道，“青阳把王妃当作了我们的母亲，所以格外亲近王妃，这不是更证明了，青阳不可能下毒手吗？”
法爱凝视着苍云，幽幽地说道：“他是把王妃幻想成母亲的样子，不是视王妃为生母。在你眼里，他始终是个孩子，但他已经十五岁了，这草原上，十五岁的人都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不是吗？他到底对王妃抱有什么心思，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分得清什么是母子情，什么是男女爱吗？”
“好了师兄，不要说了。”竺一禅低声劝阻，“就是因为，大多数人会认定青阳是凶手，我才会让他先逃走的。如今苍云施主回来了，当务之急，是找青阳问清楚，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早日查明真相。”
“哦？这就是你的计划吗？”法爱再度激动起来，脸都涨红了，“一禅，你搞清楚好不好，你已经被定罪了！现在柔然那边在想着怎么处置你！你的生死大权，已经不在自己的手里了！还调查？根本没有调查的机会！”
“我无怨无悔。”竺一禅平静地回答，“我不相信青阳会对王妃下毒手，也不能看着他蒙受不白之冤。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无辜的的人，为王妃的死负责，我宁可是自己。”
“一禅，一禅！”法爱在囚笼前来回踱步，“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趟这滩浑水？”
“师兄，苍云施主的母亲，生下青阳后就过世了，对苍云施主而言，青阳不仅仅是弟弟，还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是要守护的、无比珍贵的人。而苍云施主是我……”
竺一禅顿了顿，垂下眼低语道：“……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应还她这个恩情。”
他说这番话时，苍云一直紧紧盯着他，惊讶、欣慰、感动等数种情绪从脸上流过，最终被淡淡的失望所笼罩。
不过，苍云很快清醒过来，她转过身，斩钉截铁对法爱说道：“我要去见吐贺真，你带我去。”
“你想干什么？”法爱不耐烦地问道。
“当然是求他宽限几日，调查真相。如果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你傻吗？你求他就有用了？”
“那你准备怎么样？把我弟弟供出来吗？”
苍云与法爱之间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
竺一禅无奈又焦急地央求道：“师兄，不要把青阳供出来，拜托你了，我是自愿代替他的，如果别人问起来，我也不会承认在那晚见过他。”
“你、你们……”法爱急得语无伦次，除了妥协，别无办法。
不久后，苍云便出现在吐贺真的毡帐中。
“重查王妃之死？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调查的？”吐贺真纹丝不动地坐在矮桌后，目光如炬。
法爱向前跨了一步，恳切地说道：“殿下，我与师弟相识多年，他绝不会干出这种事，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原本伏身跪地的苍云，猛然直起腰，毅然决然地说道：“如果能重新调查这件事，我什么都愿意做！殿下喜欢我的箭术，我愿意为殿下上阵杀敌，殿下让我杀谁，我就杀谁，我这条命都是殿下的！”
吐贺真用手撑着脑袋，微微一笑：“我还不至于让一个女人为我卖命，说出去遭人耻笑。”
“我和别人不一样。”苍云直视着吐贺真，坚定地说道，“我比他们都强，殿下不也知道吗？我能成为殿下最有力的武器，完成殿下交代的所有任务。”
吐贺真的身子向前倾去，眯起眼打量着她，饶有兴趣地说道：“很多人有求于我，其中不乏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但她们说的是，愿意伺候我、做我的女人，只有你要为我上阵杀敌，有意思……”
苍云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反问道：“殿下缺的是一个年轻女人，还是一把锋利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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