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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袁莺(下)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谁不是这偌大世界的孤独旅人呢?谁还没有一个死亡的归宿呢?

人们恐惧死亡,并非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害怕未知。

死后的世界,也许真的是唯物主义吧:灵与肉俱灭,就像你从未出生一样——你还有出生前的记忆吗?

曾有个冷眼看透世界的人说,死亡啊,它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扼腕叹息也好,长歌当哭也罢,我们终究不是神,没有时光倒流、颠覆时空的本领,不论我们再怎么悔恨叹息,再怎么痛哭流涕,我们都回不到过去。

“如果你一直想见谁,迟早能见得到。”

可有的人,注定会让你等上无比漫长的时光,也许下一个十年,你们就会在某个街道转角碰见,也许直到你独自走到生命尽头,那个人也不会出现。

崔缨又陷进无尽的深渊里了。

或者说,她从未在高考前夜那场梦里醒来。

在梦里,天边仍是橙红色一片,晚霞伴着夕阳,一同飞落山头。

她看见自己提着一袋火龙果,缓缓走到那栋熟悉的教学楼下面。

铃声一响,许多学生背着包,拥挤着下楼,她就站在那儿,痴痴等着一直想等的人儿。

可她终究没有等到一个人。

蓦然回首,还是病房里那台嘀嘀作响的心电监护器。

坠落——坠落——

她在不停地坠落,只有孤独和恐惧裹挟全身。

她明白,她不是没有明天,她是有太多的遗憾遗落在昨天了。

“阿姊,为什么翁翁他会死啊?”

“也许,我们已经到了要和很多亲人告别的年纪了。

“为什么?为什么?谁规定的?凭什么啊?”

……

又是一夜乱梦。

又是一夜惊悸。

什么生离死别,什么悲欢离合,什么贵贱尊卑,将崔缨的心绞得痛苦不堪。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粒,眼角也有泪痕,她从噩梦中惊醒,赶忙抓住帘幔,支起身子坐在榻上,久久不能平复。

你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前世年少的记忆,今生流离的苦难,恍若就在昨日,一道在你心底留下重重的伤疤。

可怕的并不是噩梦。

可怕的是,醒来后,现实其实一点儿也没变。

你无依无靠,从此还要寄人篱下,伴虎求生。

“缨妹,还未醒么?已经辰时了。”

帐外突然响起了现实生活中曹丕的呼唤声。

“进来吧。”

说毕,方觉声音沙哑。

帐外先是照常进来几个侍婢,她们趋步上前,一个打起帘幔,其余皆高高捧起梳洗器皿,跪在阶下,较先前还要恭敬几分。

甚至可以说,更为卑躬屈膝。

崔缨叹息着,说不出话。

曹丕撩帘入帐,他静静走近,于榻沿坐下:“为何脸色如此之差,莫不是受凉了?”

曹丕自然而然地抬过手背,欲试她的额温,她却下意识躲避,让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梦魇余悸未消,更想起昨夜宴会上的事,崔缨莫名对他的亲近多了几分抵触。

崔缨直勾勾地盯着曹丕,恨不得即刻就窥探他的真实内心。

如果说曹操是一只凶猛的老虎,那曹丕就是一只漂亮的狐狸。

她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他。

“为何又似昨夜那般看着我?”曹丕似乎觉得很好笑。

他大概直到现在还以为,她昨晚脸色不佳,只是听了家里的噩耗精神恍惚吧。当夜在座,又有谁能猜得出,一个小孩子懂那么多人情世故呢?又怎么可能想象得到,一个十三岁的躯体里,装着二十三岁的魂魄。

曹丕好像试图安慰她,却说不出任何温情的话。

但他最好不要提起她生身父母的事,因为她已经咬着下唇颤抖着牙床,只怕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

于是默然相对良久,曹丕只好说出来意:“既往者,无可无奈。‘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今儿个还是首日,快些起身梳洗,随我一同去拜见父亲吧。”

父亲?你爹是我哪门子父亲?现下掌控着我生杀予夺婚配大权的曹阿瞒么?

晨昏定省是古人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子女不免要与长者问答,接受学业功课方面的考察。身居乱世,常年征战,四处奔走,曹操家教竟仍如此严苛。那么,培育出一位开国皇帝、一位黄须猛将、一位仙才诗人、一位罕见神童,以及多名能诗会赋者的一代枭雄,到底算不算一位合格的父亲呢?

崔缨没有答案,也没有勇气拿上一生作赌注,去寻找答案。

但她别无选择。

一夜惊魂,勾起她与曹丕初见时,袁宅后院那段血腥的记忆来。

她也不下榻梳洗,只别过眼去,低头沉默不语。

见她一声不吭,曹丕挥令侍婢放下梳洗器皿,退出帐外。

他面色冷淡,沉吟道:

“怎么,是昨晚被父亲吓着了吗?昨日你好好在校场练着弓,自己任性跑出场界,谁又能救得了你?你也是命大,碰巧赶上你阿叔来了——”

“丕公子!”崔缨打断他的话,直接问他,“假如我真是袁谭私女,对你毫无作用,你那日在袁府中,会不会也毫不留情地杀了我?”

曹丕眯起眼睛:“原来,你一直忌惮着那天的我。”

“请回答我……”崔缨声音抖得自己都听不清。

“会,而且如果你骗我,你会比袁谭妻妾死得更惨。”

“袁家女眷,便不是人么?”崔缨热泪滚滚,悲痛不已,掩袖哭道,“为什么司空要下令,杀害那些无辜的妇孺?”

“无辜?”曹丕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质问道,“你被袁家人弄得半死的时候,可曾对袁谭喊过一句‘无辜’?官渡一战,若败的是我曹家,他们袁家也会同样对待我们!”

曹丕又狠狠将她的手腕甩开,起身背对着她,义正严词道:

“纷争乱世,人命如草芥,你不踩着他人的尸体,自有人踏上你亲人的尸身。我让你早些明白,是为你好!这世上,只有敌我之分,没有无辜!”

曹丕的善意警告,他对这个世界无比清醒客观的看法,崔缨却一句也不想听。

她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设定,她眼前朦胧,似又看见荒野之上,那一堆堆腐烂的白骨。

曹丕抱臂冷笑:

“今晨,父亲新令‘民不得复私仇,禁厚葬与立碑’,这条令很快便会布告整个冀州。你不用再担心,以后会被人掳作人殉了。”

“……”

“昨夜宴会上,令叔敢当众诘问父亲,自是令叔之节,却不知,多年以来,父亲已明施诸多仁政。你若没听过,我便一一念给你听——

“建安七年《军谯令》,抚慰官渡战亡将士亲属,‘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

“建安八年《修学令》,‘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

“建安九年《蠲河北租赋令》,免除一年赋税,百姓无不拍手称颂。后又下新租令,重法扼制豪强擅恣,一改袁氏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之局面。

“世人多言父亲征城掳地,不恤生民,却鲜有人知他亦常发悲悯之心。

“去岁冬日,父亲远征袁谭,百姓拒征椎冰,悉数逃亡,父亲初下令绝不纳降者。然亡者自首时,父亲谓曰‘若释尔等,则与军令相违,若杀尔等,则于情不合’,故而劝他们归去,隐匿山间,莫教兵士们看见。那些百姓谢过父亲,掩涕而去,却终为兵士所获。”

“后来呢?”小崔缨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后来曹司空有处置他们吗?”

“没有‘处置’,都放了,你可满意?”

得到这样不正常的答案,崔缨仿佛很是失落。

她知道,不管她怎么挣扎,现在都必须去接受现在曹操养女的新身份,都要去跟曹操这样危险的人物打交道。史书中的崔氏女是卷入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是曹操借以打压曹植势力的工具。

可至少目前,她是安全的。是不是将来只要她谨慎一点,再谨慎一点,和曹家人尤其是曹丕搞好关系,远离曹植,她就会没事?

和曹丕静对良久后,崔缨终于缓过神来,决心面对一切。

“当初公子答应过我,会带我回家,如今……还作数么?”

曹丕环抱双臂,仍在榻沿坐下,语气渐趋柔和:

“自然作数,过几日你便可随我一同回邺城了。”

“我的家,在清河,不是邺城。”小崔缨认真地跟他说道。

曹丕眼珠转动几下,旋即微笑,俯身平静地看着她,说:“都是一样的。”

“这不一样,”小崔缨仰头盯着他的眼睛,急切地恳求道,“我想先回清河,同我那年幼的弟弟团聚,我还想替我阿翁阿母守丧三月,这些,你都能帮我求来吗?”

“我会跟父亲禀明的。”曹丕只淡淡地回应。

崔缨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只好低下头去。

“既如此,公子请到帐外等候,我这便梳洗换装。”

“还叫公子呢,该唤二哥了。”

这份善意,并未将崔缨的心融化多少,她复杂地看着曹丕那张脸,终究莞尔一笑:

“是,二哥——”

……

漱毕,整容装,崔缨跟随曹丕去了曹操的大帐。

初春的日光并不刺眼,她却怔怔地站在帐外,睁不开眼睛,也迈不动步伐。

仿佛有股力使劲把她往前推,可她回头一看,身后并无一人,只有曹丕在前方微笑招手。

为何这段进帐的路程如何漫长?

她走得极慢。

她不清楚她看到了什么,或许,是过去十多年的人生,又或许,是未来十多年的人生。

可她最终只看到——帐中安坐着一个细眼短髯的中年男子,他正披着长袍,在案前俯首捧卷。

崔缨知道,从此刻长跪于案前问安起,她便正式成为曹家的一员了。

那么,我是崔缨,是袁缨,还是曹缨呢?

为了弄明白这件事,她恍惚了许多天,更糊涂了许多年。

……

数日后,斥候传来消息,说袁熙袁尚手下焦触、张南二人反叛,来投曹操,袁氏兄弟遂遁逃乌丸。平定冀州自此告一段落,幽州已成为曹操下一个目标。除了追击袁氏兄弟,还有许多颁令□□之事,一时并不能引军还邺,曹操遂撤了南皮城郊屯兵,欲与一众幕僚入南皮城短居数月。

崔缨的请求得到了曹操的准许,他让崔琰先带她回清河崔府,待他日大军返邺时再一同随往,又令回邺成婚的曹丕顺路送她和崔琰一行。一路虽是平原,车却仍有不少颠簸,可崔琰安坐在车厢内,闭目静思,神情如漳河水一般平静。

崔缨偷偷推开马车前窗,从缝隙中往外瞄了几眼,但见曹丕、曹真、曹休等人策马在前,欢声笑语。车后还有许多随行货物,想来应是曹操赐与曹丕成婚的贵重礼品。

沿途的漳河,倒令她想起那日在曹丕帐中看见的地图,崔缨这才猛然发觉,一条漳河,竟将南皮、清河、邺城连在了一起!

天下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抵达清河崔府时,已是酉时时分,太阳落山早,城内街道显得格外冷清。崔缨如果不曾记错的话,今日应是元宵。可为何连崔府这样的大宅院,也不过只挂了两只灯笼呢?

门前铁狮早已锈迹斑斑,院里的棠梨树枝也探出了墙外,在灯笼的映照下,萧条景象清晰可见。府丁打着灯笼,将她迎进门,若非亲眼所见,这清幽的宅院,很难教人相信是冀州第一名士的家宅。可即便如此,前堂后院,这里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无比熟悉而陌生。

远远就听见有小孩在喊:

“阿姊!阿姊!”

崔缨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梳着丱发的小男孩,从内院奔出,后面还跟着一个妇人和一众仆婢。小男孩扑上前,紧紧把崔缨抱住,正错愕间,只听叔父崔琰说道:

“这是你一母同胞弟,铖儿。”

她那小她四岁的亲弟弟崔铖,竟是这般瘦弱的小男孩!

铖儿啊铖儿,数日前在梦中,我们见过面的啊。

一时间,崔缨百感交集,泪洒庭院。

“阿姊,你终于回来了…………”铖儿撅起小嘴,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清话,“阿叔说过,阿姊一定会回家的,铖儿日日等,夜夜盼,总算把阿姊盼来了……”

崔缨搂住弟弟的脖子,不停安慰他:“好铖儿,不哭啊,回来了,阿姊回来了……”

一抬头,却见楹柱旁还藏着两个文静好奇的男童。

“锐儿,铭儿,还不快出来拜见你们堂姊。”崔琰喝道。

在妇人牵引下,两小童怯怯地走下阶,和崔缨照了面后,又藏回妇人身后。

“是你婶婶。”受叔父指点下,崔缨即刻行跪拜大礼。叔母不禁掩帕拭泪,铖儿却带着锐儿、铭儿拉起小手将崔缨围住,欢呼雀跃。

与今世家人相见,意料之外的热情,给崔缨心下不少慰藉,她抹着泪,笑个不停。一番寒暄后,崔府上下其乐融融,整个庭院都洋溢起温暖的气息。

这时,曹丕突然笑着拍掌,随后便有数名随行的曹兵,将一箱箱物件抬进府内,崔府上下莫不惊愕。

曹操的令使上前,振袖站定,空口宣读道:

“汉司空行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辟崔琰及恩赏令——

“河北初平,理征青、冀、幽、并四州知名之士,以为省事掾属,匡济世事。今有清河崔君,品行淑良,为冀州士首、国之桢干,直言善谏,宜作百官范,特辟琰为冀州牧府别驾从事,赐锦裘一领,青毡床褥两具,官绢一百匹,钱十万,八百里骅骝马一匹,赤戎金装鞍辔四副,铃眊一具,错彩罗穀裘一领,织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礼虽轻薄,以天下知孤求贤之意尔尔。”

见崔琰率亲眷府丁叩谢,曹丕上前,折腰作揖,亲自扶起。

崔琰吩咐家丁备下晚膳后,对曹丕说道:

“天色已晚,还请各位公子暂栖鄙府,待天明后再出发。”

“也好。”

曹丕、曹真、曹休等人遂各在客房住下。

旅途劳顿,用过晚膳后,在叔母怀中和弟弟们畅叙良久,不觉间便是二更天了,叔母便教侍婢伺候崔缨早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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