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又过去。
今天是三月初五,济世堂义诊的第五日。
芜华师姐终于顶不住了,昨晚清堂时,就将桌上羊皮包卷的创刀针钳乒铃乓啷收得梆梆响,要告假一天。
长乐也很头疼,急症间的外伤医师就她和芜华二人坐诊,她昨天便没睡好,晚上熬半夜,今天下午又要熬,那等于连续三日睡眠时间都抵不过人家一晚,血晶煞这贱蛊也没有消灭困意的功能。
她半夜没闲着,除了将贺兰澈那几只偶人收起来,又练会儿功,再翻翻老药王记载行诊纪录的《回生集》,也没想好今日怎么给季临安联诊。
倒是被那些“金枪药”“又金枪药”“汤火药”“又汤火伤药”的方子,给催眠了一刻。
接近凌晨,鸡也没叫,照旧在一阵打砸哭嚎的闷痛中结束噩梦。
师父也拿她这梦魇束手无策,就是心症。
这么多年她也就这么过来的,都在梦里炼出经验了,打得过则继续睡着,梦里打不过了,就强行醒来。
早到诊间,一晚热粥下肚,药草汤泡手,睁着红眼又在发神。
这几天能治能自理的病人几乎都开药回去了,每天也就收治四五个危重病到后院,因都是些吊着口气在的人,大多都安静。
程不思算是最吵得的,不知今日走了没。她思及此处,便让位黄衣师姐去后院清人。
不一会儿,程不思便背着行囊到了她面前。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也没什么药好开给他,昨日她下的毒轻,及时封了经络,解毒又快,最多令他左手再乏力三五天。
只是要做做样子,长乐亲自给他开了些健胃消食散——没别的意思,这方子在义诊堂比较滞销。
还特意叮嘱他在路上便该将药方兑水吃完,吃净,不要带回五镜司,足见长乐的警惕心。
没写药封,也没登记造册,跟他挥手作别。
不料程不思支支吾吾的,从胳肢窝下三寸的地方掏出一把碎银,让长乐自己拿。
长乐哑口笑道:“济世义诊堂,所谓义诊便是不收诊费。”
“唔,酱婶儿的。”程不思打量周围药柜,“我以为诊费不收,总要收药钱吧。”
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长乐的精力又严重告急,便是脸连笑都装不出来了。于是撵他道:“你走吧。”
谁想有句俗语是“请佛容易送佛难”,程不思这个北方大块头倚在药柜前,继续套近乎:“神医!神医妹子……唉呀,我听说介义诊呐,朝廷也出了钱,出了不少呢,你们给人看病可不免费吧,你一日收银多少。”
长乐昨日那副装出来的热心真诚拉家常,今天已经过期,再下去就要朝他发火了。她横眉冷对的样子让程不思摸不着头脑。吃了冷,他只好挠挠头,神神秘秘地说正事。
“是这样,我想着,请神医妹子给我开个诊单,写点额外的药费,我好报上去。跟镜司户账申报一点代账,至少把我这几日枉路的开销给……”
他这时倒显得挺聪明,关节上的话头不说出来,拼命跟长乐使眼色,用手在纸上画圈圈。
感情是要长乐替他做假账,开发票,毕竟出差的工伤不能白受,要有凭据。
他本来要遭骂一顿的,长乐正想要叫辛夷师兄自己来处理,又盘算着,师兄近日也是百分辛苦。
又顾念到昨日确实对不起程不思,就当弥补他吧,一不做二不休,长乐虽没有开假账银子的单子,却写了一张“剑伤疮愈”的诊单。
让他千万记住别说是中毒,一口咬定是来义诊堂看伤的,只是恰好遇见邺城人,发生了口角。
教他将这剑伤的单子给乌大人看,再记得装作可怜相,或许能保个免罪罢官。
*
这五日义诊堂,总算将鹤州各郡的本地患者看治得差不多。筛去轻症小疾后,重症伤患已收治得七七八八。
今日抽中的签号,大半流向妇人症科与耳鼻喉目科,渐有外地患者混杂前来。观这势头,再过四五日,四方道上闻名求医的重伤患便要到了。
不过无妨,药王谷早已借调了更有名望的医师,此刻也在途中。
晋国当下,但凡有真才实学的医者——无论是在宫当差的御医、在朝任职的医正,还是市廛悬壶、江湖游方之辈,多少与药王谷有些千丝万缕的关联。尤其宫里的御医,若不是药王谷嫡系弟子,至少也能将老药王的集方背得滚瓜烂熟。
直至下午,长乐收治的多是跌打损伤之症,终于等来个急症插队的患者。
结果一问,是被家中狸猫抓了,来看疯犬病。
“你的意思是,你家狸猫养在院内多年未出过门,却因幼时与邻家犬嬉闹,因此你害怕得了疯犬症?”
患者称是。
长乐直接让他先回家去呆着。
患者则不服:“神医,这难道不用治吗?疯犬病!闻风丧胆,染之便无生还,轻则发狂,重则癫乱而亡!”
他又复嚎:“只需七日啊!”
长乐本想说实话,那边辛夷又在狠狠咳嗽。
是了,你问医师被猫抓了是否会感染狂犬,医师一定告诉你,不可轻视。若你问医师自己被抓如何处置,反正长乐肯定是只用皂角水冲洗的。
长乐心内吐槽:若是被这狸猫的牙齿咬伤人,都可以更重视些。
疯犬症虽凶,却非易得。
其一,家猫家犬不会天生带毒,必需被病犬所伤;
其二,需那狸猫恰在发病期,且刚舔过爪子,口涎未干时挠伤你。
而这家养狸猫的干燥爪子能凭空让人染上狂犬,老药王都要惊呆了活过来剖解一下。
只是这患者的伤口深可见血,创面大。罢了,不要让他自己回去将自己吓坏了。
长乐道:“我有两个方子,你自己选择。”
患者倒是对她恭恭敬敬。
“一么,将你疑心染病的狸猫杀掉①,取其脑部,用锤凿碎,涂抹在伤口上。”
这话一出,又血腥又疯狂,患者的家属不干:“爹爹!不可,不能这么对咪咪。”
患者亦面露难色,果如长乐所料。
“二么,你自己回去准备这两样东西,我这里没有。”长乐从柜中取来一本小小的、未知出处,反正绝非药王编写的小册子。
为防他不信,长乐让患者亲自朗诵:“用老鼠粪磨为末,砂糖调敷。”
“你需备静室一间,将自己关入十日——十日后若小猫安好,你便无虞。”
这法子虽脏,但好过要杀咪咪,还是自己从小带大的那种。相比起来,老鼠粪算什么,患者一家都能接受,便半信半疑地离开了。
这本小册又名《家有小良方》,乃师父案头常备的反面教材。
然而,药王谷弟子几乎人手一本,其妙处相当高深,行医必备。
所有方子需用药材都是温补之物,譬如什么砂糖、姜片、蜂蜜、炒山药,老鼠粪、燕巢粪、猪脑髓、泥炭都不提了,还会用猫粪,且特意叮嘱要用黄猫粪,黑白猫不可用,以替药方增加难度。
长乐认为,定是哪位行医多年的奇才,实战经历太多才能编出,专门克制各种疑心症的。
傍晚。
义诊清堂,长乐与辛夷结伴收工,往季临安处联诊。
一行路中,长乐忽然轻喟:“又枉过一日。”
她不肯说的事,辛夷亦不问,然多年相伴,多少能揣度几分缘由。
他宽慰道:“人生怎过方不算枉过?你以为是枉过,今日经你诊治的人,却只当是新生的一天呢。”
长乐回道:“师兄倒是越来越像师父了。”
或许是她筹备多时,自认万事俱备,只盼顺藤摸瓜、蛰伏暗处,以最快的手段将仇家一一掘出,最好每日都有进展。
有句诗怎么写的呢。“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形容她的每天实在再恰当不过。
熬煎得度日如年。
“虽然不知师父和你究竟谋划啥子,但我晓得你背负太重。你放心,师父交代的,我都会尽力做到。这世间事,有时靠机缘,有时靠执念,终会有个结果。”辛夷顿了顿,又道:“若是有天你想告诉我,或许我也能替你分担。”
话音落时,暮色已浓。长乐忽然驻足,落后他半步。
她眼里的辛夷师兄,向来敦厚温良,兼具气血旺盛令人羡慕,他每日都似精力无穷,纵有病患刁难,亦鲜少怨言。
师父交代的事务,他向来接下便做,成与不成,事后从不自寻烦扰。
或许这些便是“首屈一指的大师兄”必备素养,他应该每晚入眠都都安稳顺遂吧?
长乐常羡慕他,总能将琐碎日子理得井井有条,次日依旧。
只是她心中清楚,这世间愿为她分担的人都没什么好结果。
最终只会余她一人,独自踏过崖底的地狱。
今后的日子,再难,难不过往昔;再痛,痛不过从前。
只要自己背习惯了沉重的东西,总会适应,觉得轻巧。
因此,她说:“辛夷师兄,你不必替我分担。”
辛夷也不强求她即刻就能扭转观念,转而道“走吧,我们将下一件事做好。”
这下一件事有难度。
①参考自晋代葛洪医师的《肘后备急方》:“乃杀所咬之犬,取脑敷之,后不复发。”
②参考自唐·李贺《苦昼短》:“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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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狂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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