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州一年四季本多晴日,这日下午,长乐本来收拾了小榻,又杀回西南角的院墙边晒太阳。
许是连轴几日的强撑,实在太困。
她睡梦中昏昏沉沉,听着街市叫卖,师姐捣药的声音,竟然睡了三个时辰,直接睡到进夜,起身时只觉得肩背温热。
醒神,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下榻时也发现泥土微软。
看起来这毛毛小雨飘了有一阵儿。
长乐抬眼往小榻顶上看去,不知何时竟罩了把大油纸伞。
有一小半的伞面横架在两面墙的夹角之间,剩下巨大的伞面正好罩住她的床榻,遮住了绵绵细雨的纷扰,因此才没将她淋醒。
她伸手将伞取下。
回忆熟睡那会儿,依稀听见一声很轻的竹子锤墙的声音,想来是放伞时,伞柄碰墙发出的声响。
这伞极大,囫囵一数,约有六十根伞骨,细如针,极轻巧。
油纸伞面遮盖下能站四五个人,伞杆纤细秀美,通身都是竹子修出的,她不费丝毫力气就能擎住,
伞柄触感如玉石般光滑细腻,即便没看到镂纹的“昭天楼”三个字,也知道是谁干的。
她往西院去,果然没几步,见那长廊中亮了盏小琉璃灯在等人,如萤火点点。
持灯的那个人,穿了一身天蓝色云纹锦袍,清澈而温柔。
那个人站起身,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却没说话,只亮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等着她先开口。
“这伞是你的,还给你。”
于是贺兰澈笑着接过,一身傻气。
他手中莹灯轻轻漾来漾去,跟在长乐的身后,问道:“今日没有吵到你吗?”
“没有。多谢了。”
他又追着她,往前多跑了几步,倒着走路跟她说话:“我们顺路,回去路上我给你点一盏灯,今天落雨转阴,云又多,看不到月亮,怕昏路摔着……”
长乐微微放慢了脚步,默许他跟着,就这么走过一条长廊。
空气安静得有些可怕,雨点也从棉针落成竹桶倒豆子,长乐问他:“几时开始下的雨?”
“接近诊堂关门,我看你睡得沉,就想着雨不大,撑把伞,或许还能多睡一会儿。”
她不知道,贺兰澈早早见晴天转阴,怕要下雨,就想给她撑把伞,特意从角门绕到街市上,用轻如穿针的功夫翻上院墙,才将这把伞搭在檐角,才没有吵醒她。
补够了觉,她心情不错,也趁着长路和正搜肠刮肚找话的贺兰澈聊起天来。
“这把伞也是你自己做的吗?”
伞虽精美秀气,伞面却画了墨葡萄,画风透着仙风道骨,颇为写意。
贺兰澈则一向工笔精细,偏爱气韵明快的油彩画,和这伞上的风格大相径庭。
“这是我二伯的出物,他当年一口气造了十二把,葡萄、纱柰、荔枝、寒瓜……逢人便送,不值什么的。”
贺兰澈歇口气,又道:“你要退还我的礼物中就还有一把,只比它小些,你若是喜欢的话,平时出门备着,可好?”
就别退了吧……
药王谷常年下雨,长乐记忆里是有一把小伞,也不知哪一年被贺兰澈寄来的,在一众珍宝中不算稀奇,收到便被辛夷师兄压箱底了。
她巧妙地问:“你二伯,便是江湖上传闻那位‘闲敲先生’吗?”
“你也知道他?”
贺兰澈有些惊喜,立刻又捡起昭天楼那套“坦荡真心”的家传开屏技巧,自顾自跟她介绍二伯的一切来。
贺兰棋,昭天楼五行掌门之中排行第二,掌木象门,虽为人木讷,却极擅奇门机关、枢仪脉甲。对弈与做手工两大爱好只是顺手。早年爱好访仙山修道,至今单身。
当然这个单身有点别的原因……只是不好讲。
当年昭天楼受邺城托请,只派出贺兰棋从西域前往邺城务工,他以弈喻兵,排兵布阵,被邺城尊为第一大军师。
因他缘故,才又请了贺兰澈的父亲贺兰池来邺城一同谋事。贺兰澈因而到了邺城生活,与季氏两兄弟关系紧密。
其实他二伯的事迹,长乐很早就在他的来信中看过了,此刻故作不知,以从未看过信的姿态,听他再讲一遍。
昭天楼属于晋国,水、木两象门却常年扎根邺城——引得晋宫多有不满。
金火土三象门一直想召回那两兄弟。
近年来,更由于晋国和邺城有些针锋相对,江湖中也对这位“闲敲先生”生出颇多微词。
比如说他“老谋深算”“心机深沉”,连长乐都有耳闻。
只是在贺兰澈信中,这位二伯十分儒雅可亲,因没有亲生孩子的缘故,将一身绝学毫无保留地传给贺兰澈。
闲谈间,他们走到了西院。
西院灯火通明,进进出出好几位陌生面孔,背着包袱,又躲雨,看起来忙得不可开交,都没有注意到他二人。
长乐就在这院外驻足,与贺兰澈告别:“就到这里吧。”
她打算先回屋休整一番,再去后院病房处值夜。
贺兰澈却有些扭捏,似乎还有些话想说,临时望着雨,他想出一些小聪明,“只有一把伞,我先送你回屋,我再回。”
长乐竟又答应了。
可惜他很少说谎话,才走两步,就投降了:“好吧,其实是有东西要带你看。”
*
她与撑伞的他一起越过落雨小院,伞很大,两人靠得不近,但对贺兰澈而言已经足够欢欣几天。
纵是心理有准备,屋内景象还是让长乐一下怔住。
只见那原本阴冷素净的屋子,从屋门处到床榻间都挂满了琉璃灯,与贺兰澈此刻手中所提如出一家。
光晕如暖橙,透过晶莹罩子,散落在房间各处。整个屋子像披上一层光影交错的金纱。
她一向很少在屋内睡觉,无论药王谷还是义诊堂,无非为了躲避每晚与她缠斗的梦魇。
此时抬眸看向那些琉璃灯,盏烛在微雨夜风中轻轻摇曳,却散发光亮。
固执地很,风吹不灭。
如何冷漠相对,始终炽热如初。
长乐微微垂眸:“为何弄这些?”
声音少了平日的冷硬,多了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
贺兰澈缓缓上前,脸上带着紧张与期待交织的神色,目光紧紧将长乐锁住:
“我听辛夷师兄说,你夜里常被噩梦惊扰,难以安睡,想你是怕这黑夜寂静,便寻来这些琉璃灯,万一它们能陪着你,让你以后睡个好觉。”
鹤州有处巧物坊,算下来也是昭天楼金象门的产业,这两日都没见到贺兰澈的人影,想来就是在准备这些。
琉璃灯是贺兰澈的大姑母“金华娘子”独出宝物,从波斯引入了琉璃吹制术。虽然与其它稀世奇珍比起来不值一提,但琉璃价贵,所燃烛台中更是加了昭天楼火象门的独门配方。
他从辛夷那里得到含糊许可后,就买光了这些琉璃灯,小心运回,擦拭干净。
今下午看长乐在太阳底下睡熟了,他轻手轻脚进入她房间,紧张兮兮挂灯。比划高度,变换位置,反复调整,确保每一个角落都刚好照亮。
他只是觉得,既然她习惯在亮如白昼的阳光下午休,那将夜晚变得明亮而炽热些,兴许有用。
这会儿,贺兰澈拿起一盏琉璃灯为长乐演示起烛与熄灭。
“这烛蜡,是我四叔从天山火沙中取来的赭土,混了他的独门配比,于昭天楼五行淬炼池中所得。点燃时间更耐久,不必时常换烛芯。”
“所以,我买得多了些,你也不用怕今后这一盏盏点灯麻烦,若不嫌弃,让它们白日通夜亮着便是,至少在这义诊期间不必害怕它们灭了。”
他其实还想说,换灯芯时你来叫我就行。
没敢说,知晓她素来冷心冷性,也猜不准她接下来会做何反应。
长乐没有立刻回应——她准备以后把备用钥匙从辛夷师兄那里收回来。
可是,满室流萤,有如白昼,她还是被这些琉璃灯吸引住了。
灯盏形态参差,那莲花式的最玲珑,十二瓣莲叶层层舒展,细腻温柔。
有绞作蝶形的铜丝,双翼攀附灯壁,灯火摇曳时蝶翼轻颤,似要扑进焰心,生死相随。
墙角暗格里蜷着素胚,不嵌宝也不雕花,浑圆如月的团着暖黄,没有棱角,质朴可爱。
支配她多年的梦魇,从来没有一盏像样的灯来指引,她一直靠自己往梦外挣扎乱闯。
今日忽有微光破重帷,在她心底点成一大片,燃成燎原之势。
她缓缓走近其中一盏,定定看着,微微抬手,轻轻触摸,指尖划过琉璃。
——有触感,才兀自回过神来,无论是冰冷的壳子还是火热的烛芯,她都感受不到其中的冷暖。
她和常人是不同的。
“你……我把买灯的钱还给你。”长乐终是开了口,音带着颤。
贺兰澈却只是笑笑。
笑里有些许落寞,可眼神依旧坚定:“我是少主,去买灯是免费的,只是想让你能舒心些,你莫要觉得有负担。”
那晚,长乐拒绝又收下他的傀儡时,贺兰澈就想通:
她不喜欢他,是她的事,自己不该强行让任何人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同理,他喜欢她,也是他的事,只要能帮她做什么,就很满意。
不必想很多道理,她愁苦什么,就为她解决什么。
尽力让她觉得快乐,也不给她增添烦恼,不就可以了吗?
“我……”长乐又要开口,却被贺兰澈打断。
“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很好,你值得。不是要你还。”
“知道你不喜欢合群,本想让这些灯给你一点惊喜,让你看到生活除了冰冷的一面,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希望你每次回到这里,看到这些灯,心情就能变好,不总是那么孤单。”
而且,每一盏都代表一分喜欢。
后半句贺兰澈没敢说,但从他眼睛里能看出,真挚深情就是明亮而透彻的。
不害羞,不遮掩。不强求,不逼迫。
长乐此时无比郑重地看着他,心中却五味杂陈。
她习惯独来独往,习惯冷漠敷衍,这么多年,习惯了。
满室灯火,她的心好像乱了,乱在光里。
她从未想过,贺兰澈见色起意也能这么坚持。
只是情爱于她而言,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
心动是一瞬间的,伤痛和失去是永久的。
怎能轻易回应?
她今后都未必能保自己周全。
何况,贺兰澈的癔病有传染性,她害怕自己也染上。
心软,只会影响她以后报仇的速度。
……
不过,最终长乐还是选择心软了一次,没掐熄这些灯。
她只能掐熄自己的感动:“多谢你,你出去吧。”
长乐主宰自己,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甚至没胆子补充一句:“明天见。”
死贺兰澈说不定心机深沉,灯只能亮三个月,再亮的话要跟他续费,以此来骗人家找他。[摊手]
咱们琉璃灯名场面在第90章call back哦,有香香的米饭回应,我只能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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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他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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