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峥出身簪缨世家,自幼长于京都。
偶受先帝恩德,未及弱冠任锦衣卫指挥使,掌生杀大权,位高权重,深受帝皇宠信。后先帝薨逝,魏峥为孤臣,遵上命辅佐新帝,监察帝皇功绩,有匡扶社稷重担。
那时他人生历程太过匮乏,先皇的知遇之恩占去七成堪称和乐的温情,他爱屋及乌,对先皇及先太子有感念之心。
因而,先皇临终前,令他长驻锦衣卫,不得升迁外调,尽全力护佑新皇,魏峥便答应下来。
彼时魏峥尚未经历变乱,流离江南遇到微宁,未体会到远离京都的寻常巷陌,藏着的脉脉温情,那是不求取任何回报的衷心。
他才恍然。
微宁所给予他的温情,比之先皇牵制豢养性的温和,身旁亲信以真心换真心,来得更弥足珍贵。
毕竟,那是不求回报,出自心扉,只求个“千金不换”的。
魏峥格外贪念这样的温情——
他卑劣地占有了独一份的微宁,用着微宁喜欢的皮囊和伪装的脾性,使她倾心于他,占据了她心眼所有的空间。
魏峥说不准自己对微宁的心思,是发自真情的男欢女爱更多一些,还是阴暗的窥伺和占有欲多些。
他尚未分清。
临安徐家便在滔天大火中,被付之一炬,而后他再去寻时,微宁杳无音信,生息皆无。
其实他心知肚明,微宁太过纯挚刚强,失去家人庇护,流离失所,又家破人亡,会受切肤锥心之痛,堪称艰难的行走。
他喜爱微宁的纯真稚嫩,这样他偏爱的不知世事,却会给她带去无穷无尽的磨难。
他心知肚明——
他亦冷眼旁观——
彼时他与微宁情深,恍若华胥孤境,魏峥自甘掩去面容,扭曲性情,拖着步伐悠悠过这黄粱一梦。梦倏尔如风雪般凄然碎裂,将他扎得百孔遍布。
微宁死讯传及他处,撕心裂肺的痛楚同临安隆冬的冰河一般,倒灌入他肺腑,将他劈作两瓣。
他痛定思痛,追悔莫及。
一时触及受赌迫害至深,满眼疮痍的街巷人家,对于微宁的惦念和来自微宁的温情,使他这个鼠目寸光的卑劣之人也生出一腔豪情壮志。
实为爱屋及乌,爱微宁之所爱,恶微宁之所恶。
昨日夜半又惊梦。
年少的“微宁”披光含笑闯入他梦境,一如往昔,抵他面却摇身一变,索命修罗般偏执阴郁,怨念缠身的“微宁”面容凶恶。
厉声质问他:“你只迷恋不知世事、不明人间险恶的徐微宁,不欢喜沾染仇恨、唯利是图的我,可对?”
“为一己私欲,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她”嗓音刺耳无比,魏峥指尖有血珠缓缓低落,那厉鬼倏然消失在原地,长而尖利的指甲破开他胸口软甲,劈裂脏腑,他袒露心脏,任“她”吮吸啃噬。
“危鹤春!你该不得好死……”
如此这般,魏峥笑,随即阖上双眸——
他愿以身饲鬼,只想看她完好无损,看她踏月而来。
他心想,他这爱,来得可真迟,迟到一文不值。
他可真罪该万死。
身躯四分五裂后,天地骤变,混沌的漆黑颠簸不变,魏峥意识沉溺其中,静等着。
倏尔黑暗散尽,浓雾中又走出“微宁”,她笑得俏皮鲜妍。
视线转到魏峥,眼眸骤然亮起,有星光盈眶,她神情喜悦又轻松恣意,提着裙角,像一阵清风一般,飞奔他而来,鲜花在她脚边作伴,她边跑边唤道:“夫君,夫君!”
嗓音清脆含甜。
魏峥眼角眉梢皆应声软下,他不由伸出掌心,去接少女翩跹衣角。
“……宁宁。”
微宁随风而来,亦随风而散。微宁虚幻的身形陡然间撞上沉默跋涉的魏宁,撞得粉身,正如光华寺后山,魏峥目睹她温软和冷静两面。
虚影消散在魏宁身侧,她自岿然不动,散落的星点带下一缕染血发带。
落于他空落掌心。
魏峥感受到凝血的凉意,粘附在柔软布料,划过他手心。
他喉头发紧,生涩道:“魏宁。”
此片天地忽而显出一双剔透清澈的眼眸,其中沉静颓靡交织,与魏峥遥遥相望,细微的笑痕夹杂着疏离和试探。
离乱的思绪转了个弯。
魏宁眼眸中空无一物的澄澈,素衣脱簪,唇角微弯,凝望他良久。
而后轻唤他:“……夫君。”
魏峥心神俱震,眼前皆化作流光,倏忽而逝。
刺眼的光穿透阴翳梦境,带来外界呼唤,魏峥恍惚着回神。
“大人,大人。”
陆压依旧偎靠在炭火旁,面色狐疑望他:“啧,大人,你这脸色差的,像是三天三夜通宵达旦,下一瞬就暴毙身亡。”
“你为着性命着想,也该善待自己。”
魏峥眉心隐隐作痛,心头一阵慌悸狂跳,无心关注陆压颇为忧虑的闲言碎语。
他缓了缓气,道:“……你得闲,去查卷宗。”
陆压想到案卷库堆积如山的案卷,禁不住一阵头疼,幽幽道:“你已遣束湘去寻人,有她出手,埋藏多深的秘密挖不出,缘何非要我去海底捞针?”
他虽郁闷,到底起身不情不愿往外走,走时仍叮嘱不断。
“你信不过旁人,便找束湘瞧瞧身体,到底巫蛊医术不分家,你也能好受些不是。”
魏峥疾讥讽地扬起唇角。
心想,他有什么可看的!无非该死不死,不得安生。
陆压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在某一处倏尔停顿下来,传来寥寥几声交谈声,继而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
竟是陡然折身回返。
魏峥出门,迎面听到陆压讶道:“禀大人,有人来报,外间有一女子叩门。”
说是叩门,不如说是不管不顾闯门。
“戍门小旗道,方才正风雪紧,白茫茫的一片,自犄角暗处陡然窜出个白衣女子,轻飘飘扑在雪窝中,脸色惨白,唇色发乌,险些吓得惊魂。”
魏峥顿住脚,眉峰轻挑,问道:“人呢?”
陆压耸肩。
“锦衣狱不是大营,自是没有待客之处,人倒在门前,又不能眼见人冻得晕厥过去。权宜之计,先带进来,眼下正在刑室。”
刑室——
魏峥举步,直到刑室一侧,透过窥筩向内室望去。
轻伶的身形背对魏峥而立,乌黑浓密的长发直垂腰间,头上无钗环,只松松垮垮用发带绑起,随着姿态摇曳。
魏峥足下定住,面容晦涩冷峻。
“魏宁。”
她甚至不必回头,魏峥一眼便看出,里间人是魏宁。
“大人。”
守门的小旗躬身行礼,自腰间抽出一方白锦帕,赫然是当日魏峥捏骨辨伤,丢弃那方。
魏峥眼神触之即离,不甚在意,那小旗便转而交到陆压手中。
压低嗓音道:“她身份不明,属下暂且将人押入刑室。”
魏峥眸光仍穿过透光镜,落在魏宁挺直的脊骨,细长萧条。
“那女子自称道姓魏,单名一字宁。道大人于她有救命之恩,这手帕乃大人所赠,遭人追杀,不得已闯锦衣卫,望大人恕罪。”小旗说话板正,一字一句复述魏宁所言。
“属下不敢轻信,蒙了面才将人带进。”
魏宁粉饰的话在魏峥舌尖打了转,当日他可想杀她,如今到她口中竟成了“救命之恩”。原先,魏峥当她意图不轨,之后她确与他妻毫无干系,魏峥只当她是个寻常寡妇。汪府一行,他却跪求他怜悯苍生。
然苍生于他何干?
为着他手中权势,颠倒黑白,粉饰太平,呵,可真是好样的。
魏峥看她伶仃瘦骨,时而温和婉转,时而疏离冷漠的姿态,如何也看不出,这样出身西北禹州,长于山匪横行,苦楚累累的女子。
假面下仍动机难明。
既惦念故乡,为何不去平匪患?求那西北督军。反执拗于荡平赌业?求他一个驻守京都的锦衣卫指挥使。
魏峥揣测她薄烟皮囊下所潜藏的盘算。
刑室内阴森无光。
仅有一线火光自门首火把上跳跃,影影绰绰抵达魏宁只着一层湿袜的足尖。泅湿水痕在足下宛若涉水时沾染的湿泥,她的鞋履在一路狂奔时丢失了,一同丢失的还有大氅。
至于外衫则被枯枝刮蹭,纠缠在枝干之上,情急之下,她干脆丢弃累赘,跌跌撞撞奔到戒备森严的锦衣狱。
魏宁一身狼藉,内衫单薄,沾了粉雪,融化后皆成了冰源。
冻得她牙齿打颤。
她不敢喧哗,只得咬牙忍着,哪怕一身皮肉骨头皆在不堪寒意地战栗。
魏峥推门,同循声望来的她遥遥相望。
“魏宁。”
魏宁脸色乌青,唇角慢慢露出个弧度恰到好处的笑。
缓缓起身,同他见礼:“大人午安。”
“民女雪天来访,惊扰魏大人。”
她泛着乌青的唇细微的打颤,齿列间可闻龃龉不断,回话却是从容不迫,口齿清晰。
魏峥居高临下望她,语气冷锐。
“你既达成所求,又来寻我作何?”
他正是在试探魏宁。
魏宁似毫无所觉。
虚弱一笑,可怜楚楚:“回大人,避灾。”
“大人功德无量,民女自是求大人庇护。”
望远镜也被叫做窥远镜、窥筩(筒)、眼镜等,徐光启曾在《西洋新法历书》中解释望远镜原理,并绘图介绍了凸透镜(高镜)与凹透镜(窪镜)。清《皇朝通志》说使用望远镜後,“所视极其分明,故以之观列宿,天之众星较平时不啻多数十倍,而且界限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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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平昌有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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