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苏红缨独自一人坐在厨房后门槛上，背靠着门框，一条腿屈起，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望着远处几根孤零零的竹竿架子出神。那股平日里能撑起整个武馆的飒爽劲儿，像是被抽掉了，背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和萧索。
听到脚步声，苏红缨侧过头。看清是千雪去而复返，又看到她手里提着的东西，眉头习惯性地一挑，但那双带着点血丝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掠过一丝了然，甚至有点藏不住的水光？她显然看穿了千雪买这些的用意，是看出她不对劲了。
“师父。”千雪走过去，把吃的和酒轻轻放在苏红缨脚边挨着门槛的石板上，又把装着府里小姐脂粉的包袱小心放远点，怕沾了油污。
苏红缨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壶酒和油纸包，喉头似乎轻微滚动了一下。
千雪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刻意让自己语气显得轻松平常，带点后进学徒的恳求，“师父，我看天色还早着呢。您……再教我两招吧？我难得出来一趟，上次学的有点忘了。”她主动提起学功夫，笨拙，却是在给苏红缨找个暂时忘却眼前烦忧的理由。
苏红缨看了她两秒，忽然笑了，那笑容扯得有点用力，却比方才的死寂多了几分生气。她猛地从门槛上跳起来，活动了下肩膀，动作快得带风，“好啊！来来来！”
话音未落，她毫无预兆地就是一拳带着风声直捣千雪面门！依旧是那么干脆利落，下手毫不含糊！
千雪心头一凛，来不及多想，身体下意识后仰躲开这气势汹汹的一拳，同时右手下意识地格挡出去这是苏红缨前不久才教给她的一点粗浅拦江手。
砰！
千雪只觉手臂一阵酸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胸口气血翻腾。
果然第二招都接得勉强！
“哟嗬？”苏红缨却收住追击的姿势，站在原地，双手叉腰，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惊讶，紧接着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不掺假的，带着点豪气的笑容，“可以啊雪丫头！有进步！真长进了！”
千雪刚喘匀气，听到这话微怔，“师父……？我就挡了一下，还差点……”她对自己这狼狈样是心知肚明。
“傻了吧你！”苏红缨走上来，毫不客气地一指点在她被震得酸麻的手臂肌肉上，“我说的不是你躲了我两招！我是说…”她的声音难得透出点认真和欣慰，“你能看准我的拳路，懂得在躲的同时反击了！虽然力道狗屁不是，但这架势，这想法是对路的！这不是挨打，是过招了！懂不懂？过招！”
“过，过招？”千雪回味着这两个字。原来师父是这么看的？
“没错！傻站着挨揍是没长进，你刚才那是想法动了！手也跟上了！就这么练！”苏红缨心情似乎被这小小“交手”激得好了不少，干脆利落地开始指点千雪刚才的不足，“肩膀太松！劲都泄了！手臂收回去的速度呢？想再挨一下？腰！腰别硬邦邦的！借力懂不懂……”
两人就在这静悄悄的，只有零星鸟叫的院子里，一个认真教，一个竭力学。千雪依旧只勉强过了几招就气喘吁吁，破绽百出。苏红缨也没强求，只是把她错误的地方反复讲，比划着纠正。阳光斜斜地照下来，落在她认真拨正千雪手臂和身姿的动作上，竟有几分难得的专注与平和。
练了一会儿，千雪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影已开始泛出金红，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师父，我得回去了，府门要落锁了。”
正要弯腰去拿给小姐的东西和剩下的果酒吃食，苏红缨却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干涩，目光也没看向千雪，只盯着石板上那壶酒，
“千雪……陪师父喝一杯？就一杯。”话里透着一种强撑硬汉却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脆弱，像是在荒漠行走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乞求一滴水，这和刚才教功夫时的豪气截然不同。
千雪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缓缓直起腰，看着苏红缨微微绷紧的，侧对着她的肩膀，轻轻点了点头，“嗯，好的师父。”她蹲下身，解开油纸包和酒壶。猪头肉的油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那壶果酒，本就是她猜到了师父的心事，特意为她买的浇愁酒。
一小壶清甜的果酒，两盘寻常的油盐荤素。千雪安静地坐在门槛旁的小凳上，苏红缨则坐在较高的厨房门槛上，两人就着石板，无声地小口喝着甜腻微醺的酒液，嚼着猪头肉和花生米。
初时只有市井黄昏的静谧笼罩小院，间或一两声鸟雀归巢的鸣叫。山楂酒的甜香混着猪油荤气，弥漫在沉默的空气里。千雪不劝酒，也不多言，只是默默陪着。她能感觉到师父肩头绷紧的那根弦，在酒精和这难得的，不带目的的陪伴中，一点点松动。
几口酒下肚，苏红缨脸上浮起一层薄红，眼神开始有些飘忽。她盯着脚边石板上滴落的几点油渍，握着酒碗的手指微微发白，突然开口，声音带着被酒气熏染的沙哑和一种压抑已久的苦闷，
“雪丫头……”她没看千雪，像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师父我，憋屈！”
千雪抬眼，安静地看着她绷紧的侧脸线条。
“我是他苏大海唯一的女儿！这武馆的招牌是我娘还在世时，他亲手帮我一起挂上去的！”苏红缨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了下去，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的茫然和愤怒，“可他……他就是不认！他看不起我这亲生女儿！他觉得我撑不起这武馆！败家！会把他这点心血败光！”
她端起碗，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滑下，也分不清是酒还是……别的什么在眼眶里打转。
“我差哪儿了？啊？你瞅瞅外头那些野路子教出来的把式！再看看我教出来的徒弟！哪个不是能顶门立户的？这些年，武馆名声没倒！银子也挣下了！是我苏红缨扛着在走的！”她越说越激动，语速飞快，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可他就是看不见！死活要从他那八竿子打不着，不知哪来的穷酸同族里过继个姓苏的小子？我呸！他懂个屁的打熬筋骨！懂个屁的江湖路数！连刀都拿不稳！”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拔高，充满了委屈，不甘和被至亲否定的刺痛。
说她爹苏大海如何古板固执，如何把她当外人防备，如何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资质平庸的所谓“侄子”身上。
说她从小练武的艰辛，为了证明自己吃了多少苦头，如何守住武馆的艰难那些藏在平日爽朗坚硬外表下的脆弱，不被承认的憋屈和身为女子的无力，在这个被她教过的，如今又回来陪她喝酒的小丫头面前，一股脑倾泻出来。
千雪安静地听着，嚼着花生米的动作变得缓慢，她看着师父眼角控制不住沁出的湿意又被她粗暴抹去的样子，心底漫开一片沉甸甸的酸涩。
原来师父那豪气干云的背后，也背着这么重的枷锁，被至亲之人轻视。
苏红缨说了很久，酒壶空了小半。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含糊不清，眼神彻底涣散。“……凭什么不认我？……我比他强百倍……死老头子……”
话音刚落，“咚”的一声闷响。
苏红缨的头重重砸在膝盖上，整个人随之软软地歪倒下去，肩膀眼看就要撞上旁边的石阶！
“师父！”千雪惊呼一声，扔了手里的东西，猛地冲上去，险之又险地用肩膀垫住了苏红缨沉重的身躯。
她低头一看，苏红缨双目紧闭，呼吸均匀沉重，竟然醉死过去了！
千雪看着那空了大半壶，顶多算微醺浓度的果酒，简直哭笑不得。师父这酒量未免也太差了些！还是说，憋闷的心事遇上酒，哪怕是一点，就成了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
千雪费力地将苏红缨沉重的身体半拖半扶起来。师父醉得不省人事，身体软绵绵的，沉得像个沙袋。千雪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把她半扛在身上，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向院角那间属于苏红缨的小小卧房。
好不容易将人弄上床，褪了鞋袜，拉过薄被盖好。苏红缨在睡梦中依旧皱着眉，嘴唇微微翕动，像是还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千雪站在床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看着师父难得显露的无助睡颜，心里滋味复杂。她伸手，轻轻拂开挡在苏红缨眼角的一缕乱发。
天彻底暗了下来。
千雪不敢再耽误，收拾好院内狼藉，把剩下的酒菜包好放在显眼处，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轻轻带上房门，抱起给吴玉瑶买的东西，快步离开了这弥漫着酒气和心事的小院。
夜色降临京城。
千雪匆匆赶回国公府后角门时，府门早已紧闭。侧边的小门处，马嫂子正揣着手，眼神闪烁地等着，府门落锁后，这些小门就成了捞油水的门路。
“马嫂子，对不住，挑花样多耽搁了会儿。”千雪脸上挤出笑容，动作极其自然地又塞了几枚铜钱过去，压低了声音，“劳烦嫂子担待了。”
沉甸甸的铜板入手，马婆子脸上顿时开了花，心里嘀咕这千雪果然上了高枝儿，手面也大方了。她麻利地拉开一条门缝，“哎哟，姑娘可算回来了！快进去快进去，可不敢让大夫人知道！”
千雪赶紧闪身入内，对着马婆子点了点头，便抱着包袱，脚步飞快地向着黑沉沉的芳华院走去。
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拉长了她的影子，疲惫涌了上来，但师父那醉梦中的愁容，和今日探听到的王家情形，都地压在她心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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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苏红缨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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