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期而至。豆豆应了他一句萧萧叔叔。
他跨步走进我和豆豆中间,一手搂我,一手搂他:“走吧,去看看你良叔的墓。”
“走吧豆豆。”
三人行至雨浅时,车里香气弥漫,像驶入了青藏高原……萧萧找到停车位后向墓园走去,两块石碑立在墓园中,坟前摆着新鲜的白玉兰,是萧萧昨天放的,我望着坟头的碑刻和横石,想着那里流过了多少的辛酸和低语,被风吹散的花瓣有几朵落在这,有几片碾作泥土。
我放下手中的雏菊,站起身来沉声道:“良叔,雪姨。我把豆豆给你们带来了,”默哀念着,念过一会,转头看向豆豆,“豆豆?”
这就是你的父母和爷爷,但我说不出口,只能暗暗望着豆豆凝重的神色,一路上都没有怎么开口,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豆豆的脸皱作一团,被沉重的气氛压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抱着手里的茉莉花出神,低声喃喃:“爸爸妈妈?在哪里?”
萧萧站在豆豆身后,双手按在豆豆的肩膀上:“你的爸爸妈妈去天上了,但他们都很想你,你想他们吗豆豆?”
豆豆的玉牌如决堤般晃动:“他们,他们不是不要我了吗?我想呀,我每天都在想呀,我要是像别人一样有爸爸,有妈妈……我也想,可是他们不要我了……”
他扭过头去不愿意再看,好像凛冽寒风无情木石中有一抹暖黄,转身扑进我的怀抱,泣不成声,只听我轻声细语的哄他:“豆豆,你不要这样哭了……你的爸爸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那都是别人骗你的,你的爸爸妈妈最爱你了,知道不知道?”
他不应我,只是一个劲的把泪滴和鼻涕往我衣服上甩,我只好继续讲:“豆豆,哥哥的父母也早早去了天上,但哥哥知道他们不是不要哥哥了,相反,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很爱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傻豆豆,他们不爱我,我怎么爱你呀?”
豆豆被我没有逻辑却充满爱意的话哄懵了,停止了抽泣。
“那你爱不爱哥哥嘛?”
“爱……”
“那是不是说明他们爱你?不爱你你怎么爱哥哥?”
他如梦初醒,擤了擤鼻涕,似乎很受用,走到坟边重又扭过头看我,随即放下了花,学我的样子低声说道:“爸爸妈妈,豆豆也很爱你们……豆豆很好,哥哥很爱我……”
豆豆这个不怎么识字不会说很多话的孩子,蹲在坟前不停地说,接续不断地语言仿佛是一场潮汐,说到后来,把我们两个人眼圈都说红了,萧萧把自己身上汗味和花香的羽绒大衣套在他身上。蹲累了,他就跪在坟前嚎啕大哭,碑石藏了多少年的冷风,让他哭累了,眼里带着泪光,嘴唇还在不停地颤动。
他也许不明白什么叫做天边,什么又叫做死亡,但是他自己和自己的交谈,自己和亡灵的慰问,好像教会他许多,我们那里说十岁以下的孩子干净澄澈,能感觉到很多常人无法感受到的东西,我想,豆豆应该是通过言语感受到了很多无可言说的东西。
回去的路不长,豆豆像个冷静的大人一样走在我们中间,时不时回头望去,但一声不吭。但一上车就抱着我又抽泣起来,沉沉睡去,仿佛刚刚那个不是他一样,我想他也懂事了,不让爸爸妈妈看到他脆弱爱哭的样子。
萧萧在后视镜里和我相视一笑,脱下了沉甸甸的负担一般苦涩。车里虽没有了花香,却暖烘烘的,他和我聊起了将来的计划,问了我许多关于自己和豆豆的事,整个人焕发了生机。
萧萧把我们送到家以后,我感到豆豆身上有点发寒,顿时感到不妙,把他抱上床,掖好被子,用陶瓷杯装了蜂蜜水给他。
见他身体暖和起来,嘴角有了笑意,便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弄不清,以为我问他今天去墓园的感觉:“哥哥。”
“嗯?”
“我想爸爸妈妈。”
他眼角滑过一滴泪,泪光荡漾在他白花花的流满泪痕的脸上,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豆豆是不是很爱爸爸妈妈?”
“……是。”
他感到一阵熟悉,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豆豆觉得爱是甜的还是苦的?”
“……不知道。”
“爱是甜的,”我没告诉他想念是苦的,“爱就像蜂蜜一样甜。哥哥爱你的时候你觉得甜不甜呀?”
“甜,比蜂蜜还甜。”
“开不开心?”
“……开心。”他有些蔫蔫地说出这句话来。
“那如果你想他们了,你就开心,你就甜,你就感到他们在爱你,知道不知道?”
他听不懂我的话,但还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今天早上这一行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他才瘫倒在床上,呼噜呼噜地在那里睡觉。
下午我半梦半醒地听到他又说想爸爸妈妈,问我能不能带他去,我当时脑子不清楚,以为人都去了怎么带他去看,下次让萧萧给他看照片就是了,便跟他说别闹,下次给你看照片。
等我醒来,那团模糊的人影已经不在枕边了,掀开被子,以为他还有许多精力像乐乐一样调皮逗弄,然后在客厅找一通喊两声,没人,我顿时慌了,他去哪里了?不至于真的因为太想爸爸妈妈,还是因为我的冷漠……
窗外的雨势看起来是那么大,大得能随便让一个人发高烧,让一个物种在雨中被火烧灭泛出白烟,整座城市只剩下雨声和闹钟的滴答声,雨中的血腥味从何处涌入我的鼻腔,叫我一阵发寒。
他如果一个人倒在路边,发起高烧来,别说蜷着身子取暖,就是雨都会把他淋坏,病毒又这么危险……我承认我是真的怕了,不知道这么大的城市他会上哪里去,去哪个犄角旮旯,掉到哪个井盖里,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脑袋一热,拨起外套往门外走。
瓷盘子堆在一起的清响弄碎了沉默,大姨和我说豆豆出门了。
“啊?”我一下没缓过来,倒抽了一口凉气,“出门了?为什么没告诉我就走了?他一个人出门,那么大的雨……他在哪,他去哪了?”我一连串的问题,别说大姨,我自己的脑子都没意识到刚刚的话蹦出去了。
大姨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是姨父带他出去的,发过消息了,而且问豆豆的时候豆豆亲口说他叫过你了,你没回他。
我回卧室赶忙拿起手机查看消息,是姨父带豆豆去了墓园……我苦思冥想也不知道这怎么发生的,豆豆确实可能想再去看看,但是姨父会同意?再说他怎么知道……也是,这市里没几个墓园……我想了好久好久,想到回家时我还在哄他,但是睡了一觉人就不见踪影了,黄粱一梦,不知道哪里是真哪里是虚幻。做什么事都没精神,像脱力了一样,乐乐过来问我怎么了,我也只是他转交给大姨,就不再说话,不知何时天都黑了,雨更稠了,好久好久,才听到钥匙转动的声响。
说实话,我有点生气,豆豆跟我相处这么久,我知道他是怎么一个孩子,有灵气又聪慧,记忆力比我还好,除了体弱敏感没什么其他的缺点,可是他今天这样让我很凉心,他明知道我在不清醒的时候话都说不清……这个孩子,平日里温吞吞的今天却说走就走,让我感到陌生的同时还有一阵后怕——他要是再这样随便出门,不跟我说一声,也不跟别人说,直接走出门,走丢了,被拐了,遇上横祸怎么办?
豆豆收好伞,电梯一开门就用比姨父还快的脚步跑到我面前,用孩童纯稚的目光看我的脸:“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是啊是啊,就因为你。
姨父站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背,本来淡淡愁思的脸上浮现一抹慈爱的笑。
“没有,进来吧,外面冷。”我用毛巾给他擦手擦头,撑着伞还是有些湿漉漉的,他的手上像有特别多冰碴子一样硌,搓得都红了。
我暂时忘记了他的感知力,他愉快的心情迅速像积木块一样崩溃了,但看着我这个样子也不敢问,偷偷张望,怕是家里突生什么变故。
但他没感到有什么异样,便放下筷子悄悄问我:“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就要去床上休息。”
“没有,吃你的。”
他早早吃完,碗也放在碗池,桌面收拾得干净,撑着手臂看我吃东西,灼热的目光把我碗底都烧穿了
“你别看了,先去洗澡。”噗噗水声之中,我把饭菜给塞下肚了。
冥冥中我打开灯回到床边,他也跟进来,刹那间我竟有一丝烦躁的情绪,我想把他甩掉让他自生自灭!恶的苗头一出现就被掐灭了,我暗暗指责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揉着脑袋想驱除它。
我时常觉得自己神思跳跃,总要把胡思乱想剃个干净不可,但也花不了多长时间,而再睁开眼想说话的时候,一杯白色缀点黄金突进我的视野,他又给我泡了蜂蜜水。
我先是吓了一跳,他也被我吓得抖了一下,蜂蜜水洒到手上、裤子上、床上,我的裤子只是有几滴濡湿,他的手却烫红了一片,还紧握着杯托讲对不起。我赶忙捧着热杯放在一旁,把他被烫的小手捧在手里吹了又吹,喝问他:“你看你傻样,这么烫的水,也不知道凉了再拿过来,现在好了,烫伤了——痛不痛?”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嘴唇抿得更深了。
我见这样放平常必定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但今天心里有口恶气,便不再斟酌,追着说道:“上次就是,都烫得都起泡了,痛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一声,叫一声那么难为你?还不长教训,我跟你说,你再这样哥哥就不理你了……”
我的语速飞快,以至于他突然的大叫让我不知所措,哽了一下,刚刚说的话堪堪算进入了我的耳朵。
他喊痛,喊不要不理他。
我隐隐还是有点不高兴,因为自己的蠢,也因为他还没注意到对我的不重视。可当下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远远传来他的喊声,一下将他抱紧,扑簌簌的他的眼泪就掉在我手臂上了。
“对不起。”他给我承诺以后不会了,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承诺什么,只是一定会做到某件事的信心涌上来便这么说了,我又将他平日的乖巧和今天所作所为联系起来。
但我的对不起则哽在喉咙里,比他慢了一步,只能换成轻声的道歉:“没有没有,是哥哥错了,对不起啊豆豆,哥哥不应该说你……”
我慢慢平抚他的心情,平抚我的思绪,后者似乎像杂毛一样一梳理就干净:“是不是刚刚哥哥说不理你了,把你弄不开心了?是不是哥哥太凶了,把你吓哭了?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有信守承诺,把你忘了,哥哥保证下次不会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保证什么,只是情感涌现话语就跟着来了,希望豆豆能理解我的话。
所幸他听明白我的哽咽,他抹掉泪滴,也抹掉我脸上本没有的,说话**裸的疼:“……哥哥明明说好的,我以为哥哥也不要我了,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间又咽几声,如乌鸦归巢。他的一句话像一只手握住我的心,泵我的血,感受着心跳的发力。
他没再问我的心意,没有继续确认我还要不要他,我想他可能想起家里不止我一个人爱他,又以为他天真地理解了我是一个脑袋鲁莽的人,但我没想到他细致的观察力到了这个地步,他盯着我的眼睛问道:“哥哥是不是生我的气?回家都不理我,都没有喊我豆豆了。”
我握住他胸前的玉牌,磨搓着感受上面传来的温度和馨香,点了点他的头缓缓说道:“傻豆豆,我不喊你就是生你的气了吗?而且家里也不止有我要你呀,你轩姨,你存叔,还有乐乐都爱你,千万不要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他们会难过,知道不知道?”
前一个答案我心里也捏不准,但后一个答案即使豆豆也点头称是。
“记住了豆豆,哥哥永远是爱你的,比蜂蜜还要甜。要是说了别的什么话惹你不高兴了,一定是哥哥没睡醒,但是就算没睡醒,哥哥也不会说不爱你,”我顿了一顿,想让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接下来这句话,”你有没有听到过哥哥说不爱你?”
“……没有。”他声软下来,显得高兴。
“知道不知道?”
“……知道了。”
“是不是喜欢我喊你豆豆?”
“是。”
“豆豆!”
“哥哥!”
我见他一脸幸福的小样子,一边想着小孩真容易满足,一边责怪自己口不择言重伤人。喝了一口水,满足地躺在床上,一切好似烟消云散,于是又有东西冒了出来。
我重又抚弄起豆豆的玉牌:“豆豆啊,你今天去哪了?”
他眼中有一丝不安,身上有一股墓园的花香和沉寂味道,他捂紧了外套:“泽存叔叔带我去了墓园。我又想爸爸妈妈了。”
“豆豆,你让叔叔带你去的,还是叔叔带你去的?”我忽略了后一句话,抢着问他。
“是……是我让叔叔带我去的。”他有点委屈,嗫嗫嚅嚅地说道。
我遥望他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你为什么没有带哥哥一起去?”
他说是因为我不想去,就想看什么照片,他也不明白照片是什么,就走了,去问姨父,把事情都告诉他,姨父简单问他两句就明白了,问他记住了墓园叫什么,an ling,走,你哥不愿意带你去存叔带你去……
我能听出来姨父对我平常说瞎话蒙他有点不满,但也没办法,只是暗自叹气:“豆豆,下次把我摇醒,要是我说话不清楚就一直问,问到我说清楚了为止……我的意思是我说自己醒了说话清楚了才行,知道不知道?”
“知道了,”他冷不丁地凑近我闻了闻,悄声咕叽,“怎么和大年舅舅说的一样?”
刚刚绕口令一样的话萦绕在我心头,我不知道他理解了几成,会不会只是以为我要陪着他去墓园,如若此,我也不会说出那些话来了。
我把窗帘拉开,雨还是下个不听,滴滴答答的胡乱拍打,今晚月亮恐怕是得蒙着眼了。
“豆豆,你知道为什么哥哥不舒服吗?”
“是不是豆豆不好?”
本来我都想小小地责怪于他,让他长长记性,可我一问他他就觉得是自己的问题,让我无言以对。
“不是……”我几乎本能的反应让我断掉了下一句话的思绪,“其实有点关系,就是你出去没有告诉哥哥,你看外面下这么大雨,你要是弄丢了,哥哥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往窗外看去,张大了嘴,就好像刚刚站在雨里走站在雨里哭的不是他一样:“可是,泽存叔叔在旁边……”
“听好了豆豆,泽存叔叔在旁边是好事,但是你不能让哥哥出去了都不知道。哥哥下午醒了没看到你的时候,害怕得不得了,”我想他还是不明白,毕竟他自己是丢过自己的,“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哈,哥哥和泽存叔叔出去,但没有告诉你,你醒过来发现哥哥丢了,你怎么办?”
“我问若轩阿姨。”
“若轩阿姨出门买菜呢?”
“那我……我就等哥哥回来。”
我以为他会说些软话,说我不在他会担心我会焦躁,结果我在他心里就是个锚:“可是哥哥出门都忘记告诉你了。”
“会回来的,我知道哥哥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哥哥不是说了吗,不会丢下我。”
确实,我是说过,而且不止一次地说过,但凿刻的痕迹却是刻在石碑上而不是心头肉上,于是他比我要记住的深。
反倒是他安慰起我来:“我知道了,如果豆豆出去,我就让哥哥知道,哥哥出去,不用告诉豆豆,豆豆会等。”
我把他搂在怀中,敲他的脑瓜:“傻豆豆,哥哥会不告诉你?你也要告诉哥哥,而且是要哥哥说自己清醒知道了,才行,知道不知道?”
过去豆豆恐惧的欠缺安全感的可怜样子,现在用来打趣他刚刚好:“对了,豆豆,你说不怕哥哥出去不告诉你,那上次哥哥跟你说了让你看家看一下午,为什么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豆豆抱着被子盯着窗帘底下自言自语,坐在床边发抖嘞?奇怪了,当时轻轻碰了下就像条鱼儿一样滑溜溜地滚到地板下去的不是豆豆吗?呀,那后来说在看到哥哥浑身浴血还碎碎地躺在窗帘底下也不是豆豆吗?哥哥记性好差呀,能原谅哥哥吗?”
血液冲上他的脸颊,气得发抖,把装成一本正经的我逗乐了:“对啦,还有一天,我们看完恐怖片,你就钻到被窝里怎么哄也不哄出来,澡也不洗,我说我跟你一起你也不愿意。然后第二天早上我就到客厅接了杯水,怎么回来看到被窝鼓起大包,掀开一看是个浑身是汗的小家伙呐?那个小家伙还伪装成豆豆叫我哥哥嘞,叫得可甜了,一看到阳光被我挡住,就钻出来抱着我,差点掉眼泪了,把我吓得水杯洒了一床呐,说对不起怕被抓走的那个是豆豆吧,哎呀真讨厌,你说他怎么撒娇就会装成你的样子,惹了祸就撒手不管呢?”
豆豆面红耳赤给了我腹部轻轻一锤,躲到一边掖被子不想说话了,我嘿嘿笑道:“嘻嘻,不说了不说了,把豆豆说羞了,那多不好咯,都怪哥哥,都是哥哥不懂事嘛,”我抱着他低声说,“豆豆那么相信哥哥,哥哥很开心。”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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