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城是个多水之地。潇湘二水是它的襟带,年中又多雨雾。就连竹子,也因啼痕有一个哀婉的名字。
摇桨的人过潇水时,只要在灌水附近稍稍留意,就会看见一道幽远的清溪。
溪水像是被遗落在山间的一段縠,颇有遗世独立的气质。
冉家人借姓给它取过名字,显得略平实。后来,村中有人取溪水,染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丽色彩。好事者说,不如就称溪水为“染溪”。
迁居到溪水东南的他更喜欢后者。
“染”字好像是在说,溪水不光能用来染色,而且也能浸染人的心。溪水能够真正鉴照万物,把心里的尘垢都染得通透光明,把恶和妄念都染成善和智慧。
不过,生活了一段日子,他又觉得这个名字不大适合了。于是他又因自己,称这位知己为“愚溪”。
自去年游西山,而往来附近多处后,柳宗元希望能在此安居。
他有过构思龙兴寺东丘、修筑法华寺西亭的经验,把这片土地改造成自己的乐土也不是难事。
冬月的傍晚,一个女婴生于愚溪旁的卧房中。那种肤色是温暖的、令人宁静的颜色。她的啼哭几乎是伴着溪水声的,溪水就是最好的摇篮曲。因夜深时结了薄霜,明月恰好照在屋梁,家人联想到一个更蕴藉的意象,将它用作女婴的乳名。
来到永州后,他未续弦。玉娘是他和青娘的第一个孩子。
青娘的大姊住在潇水边上,和马师儒结为连理,有一个唤作“雷五”的女儿。马师儒也是士人,偶尔与他来往。知晓消息的那日,大姊萍娘携了雷五来,又赠了女儿新绣的布。
篮子里的布色泽温柔,质地细密洁净,像柔软的流水。这样好的布,便是由这个十多岁的女孩织就。
卧在榻上的青娘让雷五稍稍靠近,握住了她的手:“潇水人家可再也没有比你更巧的手了,姨母还要多谢你。”
“应是我谢姨母。”雷五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姨母、姨父向来关爱我,我也应给小表妹送些东西,机杼上的活计也不是难事。”
青娘和他都很喜欢雷五这个孩子,觉得她既聪慧手巧,身上又有一种恬淡超然之气。女孩虽说织布不是难事,但仔细人也要花不少心思和时日才能织得那么好呢,想着想着,她就又攥起她的手指。
“阿爷这些天腿疾又犯了,不便走动,只好过几日再来看望了。”
柳宗元道:“近来湿寒,不如再多调养几日?寺里的师父又赠给我一个方子,你也带回给你父亲吧。”
雷五点了点头:“谢谢姨父。”
这月青娘生产顺利,玉娘出生后没有病痛,母女平安对家人们是很大的安慰。
宗直是他另一个重要的亲人。他无兄弟,于是把这种情感依托于堂亲、表亲之上。
宗直、卢遵有志向学,听闻他要到永州生活,也随同前往。他去年向桂州李中丞推荐了卢遵,卢遵因而得授全义令,现今只有宗直留在家中。他因宗直的陪伴得到安慰,但有时也愧疚地觉得自己耽误了宗直。
以往家住在龙兴寺,有许多不便,某回火灾还烧毁了他和宗直的一些书。今年迁居,又布置过一番,家里过得应该安稳许多了。宗直住下后,读书倒是越读越晚,不分昼夜了。
有回夜里柳宗元撰写书信,未觉停笔时已有二更多。书房外的庭院很清寂,青娘应和尚未满月的女儿睡下许久,仆从也都回到屋中了。幽暗之中稍有一丝光亮也会十分明显。于是庭中的一道光被他的身影遮住,另一道则遥遥相对。
他走去轻敲了门。
“不知阿兄也未睡。”屋中的青年人很快过来相迎,夜晚的幽色显得他的浓眉更深了。
书案边上又发出一声微响,原是那只白猫跳下地来,看来大小两只夜猫子相处得十分融洽。
柳宗元不禁笑道:“十郎比我还勤快,白日总看,夜晚也不歇,身子累着怎么办?”
“我知阿兄心意,但与阿兄相学才知光阴可贵,世上学问太多,总想把一日并作两日用。溪居里又添了新书,若是不读岂不可惜?”
案上摆放着几卷宗直常常翻阅的书,箧中经史、诸子、山经、地志皆有,北处置了习书的法帖。宗直与他志趣相合,推重魏晋名家,观摩其笔墨,以得古法之正。
他引宗直入座:“你才二十多,还正当年华,不宜如此损耗。”
宗直听他说得语重心长,有些讪然。
猫儿在他们两人身侧踱步了一阵,又找了一处地方安然窝着。
“使君原说这只猫擅捉鼠,爱在夜里游走,如今却愿往你屋里钻了。”
“天寒了,它也知饿知冷,再寻看人有没有吃的。”宗直看着猫儿懒洋洋的样子,“待猫比待人简单得多,它寻吃寻睡都发自于心,不作掩饰。我近日读史,觉得不少人倒还不如它,更有作奸犯科之徒!”他的面容略显露出一丝忿色。
“说的是。”柳宗元叹道。
宗直也收拾起案上的东西:“我夜里读史,阿兄如何?”
“今日诲之遣了仆从看望我,捎了岳丈在临贺的消息……只愿岳丈能够洗尽冤屈、早日还朝了。”
宗直也隐约想起来,兄长虽丧妻十余年,但还与岳丈家常常往来通信。去年杨凭受贬临贺,其子杨诲之欲省父,恰好经过零陵,便顺路来拜访姊夫的居处。杨家习文之风日久,其父杨凭早岁便以诗文名世。而他那日见到的诲之还是翩翩少年,也已崭露头角,文才卓越,很受兄长看重。
“福来行路匆忙,我写答书未能具言,又想起去年诲之过来,携了退之的《毛颖传》,便从书箧里取了我的读后所记,让福来一并交给诲之。今夜我又将《毛颖传》取来读,想到了很多事。”他转而又看着宗直,“那篇文写法难得,明日我再拿给你,虽然你已看过,但多看几回也好。”
宗直感叹:“阿兄觉得韩先生写得好,但韩先生恐怕多受人所非。”
他微微摇了摇头:“退之不顾流俗,愿承师道,是难有的率性之人,他从前就不在意那些话。我和刘梦得在长安与他交好,平日经常共说古文,切磋技艺,如今却各自离散。我与梦得在南州,时而借书信知他境况,也还算有些安慰,他门下弟子或有众多了。”
“为文之人易有,而为文之心难得。阿兄不愿为师,却也教诲我颇多……”
他微笑道:“我不似退之,不想担师名,但行师之实,能为你和诲之解惑,总还是好的。前几年我多病多忧,闲时以书自娱,才知往日文章的利弊。在此处安定后,我想再继续修习为文,又有你和武陵相伴,定所获良多。”
宗直有些激动,双眼跃动着清亮的光泽:“便请阿兄指教。”
“是我又多言,夜深快睡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