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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长安

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柳宗元与父亲从荆楚沿这条官道回家。

辽远的土地上铺满了关中人的麦田,低矮的山峦渐渐远去,随之而来的是近乡情怯之感。十年前的旧宅与田庄,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除了刚遇见的前几日,他们这些天都很少提及在贬地任官的往事。靠近都城时,他们才又拾起前些日子还未说完的话。或许是高大的城门容易勾起回忆,又或者是他们想象城门中陌生景象时,对未知的前路心生慨然。

碌碌的马车声中,他还记得刘禹锡在分别前与他说过的话。

“窦公惜我,那日送我至城门,我无以为报。”

“一朝困厄才知人心,我虽身在朗州久未还朝,不能细数朝中官吏,但我明白……有不少人还是不想见到我们的。”

他们写下那些书信,表明心迹时,都希望这一日快些到来,可是越写,越觉得渺然无畔。有时不全是对方无心,而是实在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有人能抱以理解已弥足珍贵,出力相助则更是难得。“慎”,是被他们提到最多的字眼。

刘禹锡撩开帘布,令他也瞧见车外往来的行人与商客,喧闹声渐渐近了。

“不过管他想不想,这回总是要见的。”刘禹锡笑道。

他侧头看向柳宗元的面容,语气又柔和下来。

“倘若能够再任,愿我像从前那样,与你在一处供职。”

靠近刘禹锡居处时,两家人在城中惜别。刘母不便走动,柳宗元行至马车旁,行了一礼。刘家二子一女,亦作礼拜别,心有不舍。众人说了许多“珍重”、“常会”之类的话,因不像从前在远州,心中都觉得这些话定有实现的可能。

至亲仁里尚需一段路程,刘家离去后,柳宗元坐在车中觉得有几分空寂。

城中如棋盘,平阔安稳的大道在城中纵横交错,再不是曲折的小路,都是他们在入城后容易感知的。他在永州这些年,常常梦到家,即使不刻意去数,也隐约知道还要再走多久。

他的梦魂一直将他牵引而来。

郭令公家的宅院在亲仁里中绵延前后,在坊外也十分显眼。

老仆兴奋道:“郎君,快到坊门了。”

“是啊。”他看到永宁里边上的行人,臂间和背上都多少挂着些东西,许是刚从东市出来。这两坊靠近东市,平日人们买卖也方便。

马车悠悠驶入坊内,初春的花香在风中摇曳。

家仆在一处宅院前勒马,车毂声渐渐消逝。

“郎君。”

柳宗元拂开车帘,缓缓下车来,抬眼看见家中匾额时,竟想在此落泪。

他回望后停的车马,亲人也都纷纷下来,站在一起。离去和归来时的一家,已是不同了。

老仆取来旧钥匙,走到门前。

他上前道:“冬叔,我来开吧。”

“好,好……”老仆点点头,笑着递给他。

柳宗元将钥匙握在手中,一面放入锁中,一面想着。他曾以为自己能早日回来,未想过这一等就是十年,都不知门旁积的是哪几年的陈叶。

宅中的景象渐渐铺展开来。因久无人住,几处屋子都上了锁,院中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到处是土灰和落叶。唯有那一树梨花,还在春日里散发着永恒的生命力。他的姊姊很喜欢梨花。

他轻叹一声,向身后伫立的亲人们微笑:“走吧。”

家中人手不多,他们简单打扫院落和屋子便花了几个时辰,若想恢复从前生活的样子,大概还需几日。屋中需要丢弃、添置的东西也不少,好在他们从永州也带了些回来,暂时能解燃眉之急。

他沐浴后,在镜前束发,一时有些不敢与镜中的自己相认。

不过这月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落下了。

次日,柳宗元在书房唤来个年纪稍轻的家仆:“我给叔父和舅父、舅母写了问安的帖子,岳丈那边也有几封,今日将帖子都送到府上吧,就说我会择日登门,顺便与邻人也打个照面。”

“是。”

“若是有我堂弟的信来,也放到我书案上吧。”

他又到万年县柳氏先人的坟茔旁,祭拜远逝的先祖和亲人。他母亲归葬时,也有劳村邻和外家。那时他还未能离开贬所,今日是他十年后再见先祖和父亲的坟茔、第一回见到母亲的墓碑。

他的父亲已在这里长眠二十余载,自母亲元和二年归祔于此,两位也快相伴近十年。同在泉下的,还有他的妻子。若无变故,他在百年之后,也当葬于此地的。

“先祖在上,宗元负罪之身,心腑裂摧。谪永十年,恨不能躬亲祭扫;慈母远逝,愧不能扶灵还乡。今得诏释,后当不负庭训,诚务中道,使我家声永存。”

祭扫途中,另两位衰老的族亲与他说起城西的田亩和果园,前几年家中田产经营不善,先人植的果树也缺些长势,难胜往昔。当叹柳家近年子息凋零,族中许多亲人都已年老,年轻的又当外官,这些京中家事便有不少难处。

他都一一应下,只望将十年来的那些遗憾,都在今后尽数补上。

若说他心里还有什么憾事,也许善和里的旧宅也是一件。

善和里在长安城中,向北可直通承天门街,十分便捷。柳宗元在长安任官时,有时也会去那边居住。得诏被贬邵州刺史后,他遣散了家中的一些奴婢,托人卖去善和里的旧宅,从此渐渐不闻此处音信。

几年前,他才从亲故处得知,这座宅子又被李姓人家买下。回了长安,他很想再来看看。某日他到那宅院前,询问时并没抱有太大的希望。但出乎他意料,这家的少主人听到家仆告知了他的来意,竟亲自出来迎他。

“见过柳先生。”

这位李郎看起来才二十多岁,比宗直还小些,身上着了团花纹的袍子,像许多正读书仕进的京中公子。

“有劳李君相迎。”

李郎请他进入,一边笑道:“家父早前料想过先生会回来,便嘱我定要前来迎接。”

柳宗元有些意外:“多谢令尊。”

“先生不必客气,家父从前在朝时,识得先生座主顾尚书,家父和顾尚书都说先生极有文才。”

他心中感慨,蹙起眉头,顾尚书……说的应是贞元九年知贡举的顾少连,可在他被调到御史台那年,顾尚书就已离世。他方才又听门外家仆说,李家也只有几位少主人在当家了。

柳宗元和李郎走在廊下,雪青色的披风随他走动微微振起。

门内景象出乎他意料,或许是这几年都有人家在住,旧宅比亲仁里的好像还要更崭新些。

李郎为他娓娓道来:“几年前,家兄升任比部郎中,打算迁居善和里,恰好听闻这里有位郑氏主人想售宅,屋中有书三千卷。父亲喜爱藏书,我又正谋功名,一家人便相中此屋,后来询问才知是先生家的旧宅,与先生相见真是有缘了!”

“我在永州多年,亲故捎信过来,才知晓这里已经换了三回主人。”柳宗元轻叹道,“今日再见,宅院、花木……还似当年。”

正中的主屋、两边的厢房、角落的灶房和柴屋……即使他闭着眼,好像也能想象它们的方位。道上应是被后来的主人新铺了石径,老梧桐树还未被砍伐,树下的桌上置了一盘棋。

李郎听得他的心绪,便道:“家父珍爱屋中藏书,离世前也不忘吩咐我们爱护,不如与先生过去看看吧?”

他颔首以示谢意。

藏书的屋子在阴凉通风之处,靠近北边。门旁的家仆见二人过来,便躬身随行。

屋内宽阔,弥漫着芸香。几个大书架子列于其间,书轴、书卷难以计数,牙签错落犹如星辰。旁边还围了几个书箧,用来装其他的书。

这三千卷书曾是御赐,在世家中也十分可观。

“我家族人和好友偶尔来借看,其余的书都还在屋里。”李郎看到屋中一角忽而道,“哦,我想起来,郑氏主人说,有年家里招了鼠,咬坏了一些纸,他家拿去补缀过。”

柳宗元看到眼前书卷,已知这些后来人家是惜书之人。从前他猜想过,这些书是否早已被转卖、丢弃、毁损……

李郎走到书案旁,拿起一卷书翻开:“这些书里还有批文,是先生留下的?”

他看见自己从前还较稚嫩的笔迹:“从前在家得闲时写过一些。”

李郎回身笑道:“我读时也参照着,还想请教请教。先生才学甚好,门下有学生么?”

他亦微笑:“我无意承师名,但若李君相问,我必尽己所能。”

“先生愿意便好,当下确是不兴师道了。前几年长安城里倒是有个先生,说要为师正名,学馆书肆里无人不知他……那文章写得是好,可也招致了不少闲言碎语。”李郎手持着书,靠在胸前。

他又笑了一声:“你说的……可是昌黎韩退之?”

“正是,先生也识得他?”

“他是我多年的好友,只是我才回京,不知他近况如何。”

“那我再说些京中事与先生听听……”

李郎邀柳宗元至前屋相谈,备了茶水,二人谈得尽兴,直至日色渐昏。柳宗元赶着在坊门关闭前回去,便向李郎拜别了。

他回望曾经的旧宅,裹紧了自己的披风。

二十年前,有位年轻的进士从这里打马经过。因他年少登第,众人将他推举为当年的探花使。他寻过诸坊,又去了杏园,被花香沾了满衣。他的父母、姊姊、姊夫、族亲都在亲仁里的家中等他回去……

夕色铺上窗棂的时候,他才踏进家门。

院内,柳宗元问了那日吩咐过的家仆:“今日的书信都送出了么?”

“都送了。”家仆躬身,“早上杨家遣人来过,还有韩家也送了信,信放在书案上。”

他侧头道:“韩家?”

“是,那使者说现居城北的,但也没再多言。他家主人吩咐他务必快些送到这儿来,他还赶着回去复命。”

他思忖“杨家”自然是他岳丈杨凭一家,前日他才又致了一回问安的帖子。可论后者,因他结识过不少韩氏族人,交情也不浅,若不闻籍贯和排行,他一时还真不敢笃定此人是谁。

柳宗元进入书房,坐在书案前,取出信阅读。当在一行行字的末尾,看到熟悉的“泰白”时,他不由一笑。

南阳韩安平。

才回来没几日,他听说玄都观正是花繁似火,便要邀他们一同赏花叙旧。

趁烈、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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