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余军方攻克下中部四寨,正是休整之时,暂留山寨驻地扎营,裴缚则将祝央扣押在了一处房屋里,正是他和祝央先前待的那一间。
起初是医士与医患,而今是掌权者与被囚者。
祝央被单独扣押,门外安排了两个兵卫看守,裴缚不在此处。从白日至黑夜,这扇屋门自祝央被关进来之时只开过一次,是送饭食。
送饭的士兵也没有和祝央有过一句交流。
裴缚一直没有露面,祝央如今便是处于一个被动的处境,生杀大权皆被裴缚握于掌中。
这种处境真是糟糕透了。祝央在屋内来回踱步,拼命为自己想着计策。
“吱呀……”
门又开了,一个士兵提着一个食盒进来,放在地上,又准备出去。
“烦请留步……”祝央喊道。
士兵充耳未闻,直接将屋门带上。祝央快步到门边,一手控住门板,高声喊道:“我要见裴缚!你告诉他,我还有筹码和他谈,他的性命还捏在我的手中!叫他来见我!”
士兵拉门的手迟疑片刻,随后又重重带上,险些夹到了祝央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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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寨正堂已而被清扫过一遍,如今摆上宴食瓜果,以作庆功之用。
戎余坐在上首,裴缚侧案而坐,宋骁则坐于裴缚正对面,再往下则依次列座了西北戎余军中的其余兵将。
正堂内,兵将们端着大碗,碗中盛满了浑厚的烈酒,军中风气粗放,往往是遥遥碰上一碰,便倒入嘴中饮尽了,有时饮得过急,一碗酒洒了三分。
更有甚者直接离席,三两分案或跨或坐,一手端着碗,一手行着酒令,嘴中吆喝着西北民间常流行的粗俗酒令,嗓门奇大,输了便灌自己一口酒,一场酒令行到过半,脸涨得通红,双目睁大,于酒肉中透露出一股原始的**来。
庆功宴嘈嘈杂杂,比之一月前方攻克下皋地那一场,更有野兽破牢,野马脱疆的粗野狂放。
或许杀了萧域,才是真正解了戎余的心结。
案上摆满了菜肴,而裴缚也只饮了几盏清茶,观他情态,似无意宴席间觥筹交错的喧闹,却也不反感,既超然物外,又可置身其中。
宋骁端着酒盏,行到裴缚旁,冲他道:“裴先生,我宋骁敬你一杯!”
裴缚侧身面向宋骁,执起案上茶盏,道:“裴某不善酒力,只可以茶代酒,酬谢宋将军。”
“无妨无妨。”宋骁道,“那我先干为尽。”话毕,宋骁一仰头,满盏浊酒尽入口中,几番下了肚。
裴缚将茶盏递至唇边,分饮而入。
宋骁看着裴缚这般清风朗月的君子模样,忍不住问道:“裴先生,您与那位女郎,是有何关系?”
裴缚手中握着茶盏,姆指轻轻摩梭着盏沿,淡声道:“萍水之逢,算不上有何关系。”
宋骁疑惑,“那先生又为何,要将她送去花坊?”
裴缚平静道:“那是她的归宿罢了。”
宋骁听到此话,不免一阵心惊,想不到稽山首徒,心竟也是这般的黑。也罢,无毒不丈夫,若无此心,焉成大业,一个素不相识的女郎,也犯不着他来插手。
宴席间几轮的敬酒,裴缚皆是以茶代过,这时,一个士兵从一侧矮身进来,行到裴缚旁边,低语道:“裴先生,那位女郎喊叫要见您,说是,她手中还握着筹码,要与先生谈条件。她还说……”
一番欲言又止。
裴缚指间杯盏的清茶水面攸然一漾。“还说了什么?”他侧身问道。
“还说先生的性命,握在了她的手上。”
此言一出,裴缚原本平静的双眸顿染上几分晦暗,像暗夜海中涌动的浪。
“没了?”裴缚淡声问。
“没了。”士兵回答道。
“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我稍后便来。”裴缚吩咐道,随后起身向戎余请辞。
戎余批复了裴缚中途离席,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至他彻底消失在正堂内。
“督军,可是有何不妥?”宋骁察觉戎余几分不对,出声问道。
“无他,只是裴缚此子,若为吾所用,必是一大助力,可若为他人所用,则吾必除之。”
戎余已经想了许多,倘或裴缚不愿留于西北戎余军,他只有杀之。
宋骁问:“督军是担心,西南螓治的孙隐?”戎余默然不语。同门师兄弟,焉知裴缚会不会转投西南。他定要牢牢握住裴缚,让他心甘情愿的为他效力。只是裴缚独身一人,了无牵挂,无可掣肘,如今这位被他扣押起来的女郎,倒似乎对裴缚而言,有几分不同,说不准,往后会是他拿捏裴缚的一大筹码。
/裴缚稳步行于夜色之中,衣摆随着脚步扬起而又落下,一步一步,不疾不徐,他身形挺拔,身姿总是清越无比,纵只是简单的行路,亦可窥其拔卓之处。
很快到了那一处。裴缚行至门前,看守的士兵适时推开了门,裴缚踏步进入,士兵随之将门带上。
祝央正垂首坐于书案前,听到动静撑着书案站了起来,裴缚的一贯平淡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裴某原来以为女郎是强弩之末,如今看来,是裴某错估了。”
祝央脸色苍白,透出一股病气,整个人都有些孱弱,她却敢直视着裴缚的目光。
“当初在石牢初会先生,先生重伤,昏迷不醒,我为保下先生的性命,曾喂先生吃了一颗丹丸。”
“所以。”裴缚不甚在意道,“那是剧毒,解药非女郎不可制出。裴某若想活着,只能赖于女郎的解药。”
祝央没有回话,像是默认。
“向我下毒。”裴缚往前踏近了一步,语气平淡,“女郎是觉得自己的命不够长吗?”
“先生若肯给我一条生路,岂不两全。”祝央道。
裴缚没有回答祝央这一句话,却道:“川金草两分,纸桐花四钱,蛇鞭叶三片,梵石一分,五合霜二两,川金草研磨成粉,纸桐花沥之以汁,混以五合霜炼制,成以此毒,服之者数日内并不会毙命,但时限一至则必死无疑。”
祝央看着裴缚,眼睫微颤。
“天下之大,山河之阔。所谓毒,不是只有女郎一人会。”
祝央一下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显然,她失去了最后的筹码,已成鱼肉,任人宰割。
“裴缚。”祝央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最后道,“我绝不去胶州。”
“如果女郎想保全清白,一死了之,也不是不可。”
“裴缚!”祝央凄声喊道,“人在做,天在看!你这般恩将仇报,薄待于我,不怕报应因果吗?!”
“报应。”裴缚轻声念了一遍这两字,他想起了今日山道之所见,恶狼吞食,尸身累累。
“乱世之间,苦因已比米粟还多,若论报应轮回,只怕天道都要摧灭。还何谈果。”
还何谈果。天道既乱,何处可还有公道,祝央却固执地抓着裴缚的衣角不放,求生的人总是不择手段。
她眼中搀杂着愤恨与不甘,眼角泛着红。
皋地破灭,亲人离散,身陷险境,桩桩件件叠加起来,终于要摧毁掉祝央的理智。
“不论天道,那便论人为!”祝央再次说道,“今日君负我,他日我必杀君!风水自当轮流,焉知某一日,我为高位,尔为囚徒。今番君之所作为,我定会一幕幕记下!”
他日,她来杀他。或许这便是萧域不杀祝央的缘由,此于萧域而言,或许便是他可用来对付裴缚的一子棋。
“好。”裴缚神容平静,淡声道出一字,竟似有力千钧之意。
他欲抽出被祝央抓着的衣角,竟抽不动。裴缚蹲下身,伸出手,一指一指掰开祝央的手,他动作轻缓,甚之可称温柔,可他做的事却是这样的绝情。
他的手很凉,比之祝央凉上了七分。祝央失去凭靠,扑落在了裴缚的脚边。
裴缚视线扫向那分毫未动的食盒,又看向祝央,似在劝慰她:“胶州路远,途中风餐露宿,难免舟车劳顿,女郎还是在此时多进些吧,省得路上受苦。”
“还有,我等女郎来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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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胶州的马车在第二日已经备好,是一个戎余军士兵负责押送。
祝央没有再见到裴缚,大概他们二人已无话可说。祝央休整了一夜,她知此事已成定局,她无可更改,而所谓变机,只能在途中寻得。
门开了,天光乍然照进,白光刺得祝央眯起了眼,她伸出左手挡住光线,眯着眼睛望向前方。
一脚踏出门槛,祝央一步一步行向寨门外的马车,她一直朝向身前,未曾回头再看一眼这座血染过的山寨,提裙踏上车辕,闪身进入车厢。
架车人挥动马鞭,马匹踏尘而去。……
裴缚听完祝央登车而去的消息,挥退了来禀报的人。
戎余军即日要离开山寨,往皋地的本营而去,西北并上中部皋地,戎余所辖地界这下大上了三成,西北旧地自然没有再留守的必要,之后戎余还需再择中心驻地。
自此之后,西北戎余,西南螓治,江东孙牧,便成三足鼎立之势,平分中原。……
“先生今后有何打算?”戎余问裴缚。
类似的话,祝央也曾问过他,只是彼时他有心欺瞒,随意应附而已。
“裴某初下稽山,于这世道恐怕看得还不是十分明白,今后之打算,也不知要具体如何做,裴某能所做的,也只有走一步观一步罢了。”
“而今,裴某身无长处,唯有仰仗督军照拂。”裴缚道。
显然,这便是戎余想要的答案。戎余已打算好,倘若裴缚生有离开之心,他必会除之。
“裴先生高才,若愿长留,我自是欢迎之至。”
……戎余军再次重整队列,戎余照旧打马行于最前方,宋骁并辔而行,裴缚则坐在车内。
戎字军旗飘飘扬扬,象征着这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而至夜,戎余军就地休整过夜,架起篝火烧饭,宋骁至马车旁问候裴缚:“裴先生,可要下车用饭?或我盛上车中?”
车内寂静,无人应答。宋骁心头一懔,当即一下推开车门,车内竟是空无一人,虽书卷茶具皆在,而裴缚早已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那辆所谓前往胶州的马车,停留在山道旁,车夫脖系裙带,晕倒在了车辕上,不醒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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