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无边无际的火海
空气中是焦木和塑料焚烧的气味,触目之处一片一片地坍塌,机器尖锐地报错声,男人的咒骂声和此起彼伏地惊恐尖叫声。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抓住他!”
应拭雪只觉得一阵一阵的热浪扑在面颊上,肺部爆炸般不能再度承受,他拼命地拼命地奔跑着,灼烧的浓烟呛咳着人的视线。
“他在那儿!”“抓住他!”
这里的坍塌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砖木碎屑一齐往下掉,底下的人上演着生死时速,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屋顶承重的横梁正摇摇欲坠。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纵使他跑的再拼命,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的力气怎么可能比得过训练有素的成年人,他能感觉到好几次那大掌几乎到了能触碰到肩膀的距离,浓烟熏得生理性泪水直流,他又要被抓回去了,身上每一处细胞都在无声尖叫着。
救命,谁能救救我,救命!
哐当——身后的男人似乎被突然砸下来的砖泥绊倒,应拭雪不敢回头继续往前跑,脚掌被磨出划痕,终于到了一个较隐蔽的位置,闪身躲了进去。
躲过去了吗,他剧烈喘息着小心地探出去看,确定后面没有人追上来,身体真的已经到要到极限了,每一处伤口都在作痛,要先检查一下伤的最严重的地方,应拭雪边想着边回过头,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一处顶在他头上的梁木再承重不住,裹挟着火焰直直砸了下来。
啊———
应拭雪猛地惊醒从床上直直坐起来,额前脖子上全是冷汗,而周身却并没有放松下来双手在床边不断摸索着,直到摸到那个破破旧旧的小熊布偶然后很用力地一下抓过来紧紧抱住在怀里,这时才终于得救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床边可夜视钟表散发着微微光晕,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六。
等着分针再走过一个大格,应拭雪才终于缓下来,略长的黑发垂落在颈后,露出的面容眉眼水洗过一般冰白。
夏夜天寒,尤其到了后半夜,冷空调一吹,薄被上凉的惊人。
他拢了拢过额边的黑发别在耳后,刚刚做个梦的功夫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此刻衣服湿涔涔黏在身上,不太舒服。
应拭雪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全程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让人联想到某种灵敏矫健的夜行猫咪。
宋家不愧为联邦第一世家的名号,连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二少爷都能有这么一整面两层的衣柜,其间琳琅满目各式各样,应拭雪忽略那些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衣服,拿着一套黑白两色的衣服进了浴室。
热气氤氲,水流打湿发梢自额角滑下,应拭雪直直站立着,注视着镜子里的人。
镜子里显示出的身形尚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褪去了白日里所有的柔弱、羞怯、腼腆,此刻面无表情下显出肤质本身的冰白和漂亮到稠丽逼人的眉眼,若此刻有人能看到,绝对会惊觉那纯然无害的面孔上竟会显出如此冰冷无波的表情。
应拭雪缓缓吐出一口气,关上水,扯过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赤脚走了出去。
从孤儿院出来时他带的行李很少,除了一个布偶就是一个小包,宋家的佣人整理时给他放在了屋内柜子最角落,黑扑扑的外表与这间房内其他装饰格格不入。
应拭雪拎着它和自己的小熊瓷偶挂坠在桌前坐下,打开台灯,穿过包里零零碎碎的东西,最后拿出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本子也是旧旧的,颜色只有铅笔的素黑,除了标了日期外,其中内容若旁人来看,大抵只会认为是小孩子的乱涂乱画。
应拭雪一页一页地翻过,第一页起始日期是纪元1067年5月17日,一年前他在孤儿院最开始有记忆的时候,而过往是一片空白。
虽然院长说他是从小就在孤儿院长大,只是年纪小发了烧才忘记了,但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断断续续无处可循的梦却像毒蛇暗处窥伺的獠牙,让他无法彻底安定。
他翻到最新的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1068年6月21日。
应拭雪咬着笔头想了一会儿,郑重地画下一个长牙,宋岐....危险程度....,应拭雪在后面点了四个圆点,长方形书本...今天的意思好像是要他这两个多月补好知识,暑假开学后去上学,这件事很重要,他用铅笔在书本封面上画了一个小月亮。
还有那个脸臭臭的人,应拭雪想了想,眉间皱起,以后是要和他上一个学校吗,看起来很不好相处啊,白天说说算了他又不是真的喜欢他,应拭雪抿了抿唇,拿笔画了个句号,引出一条线来,后面打了个叉。
想了想又不对,把叉涂掉,咬着笔头思考了良久,最后画下一个问号。
正在发育期的身体到底还是困倦地多,应拭雪做完后合上本子,连着笔一起放回小书包,重新钻回被窝里又珍之重之地将小熊握在手心贴在心口,眼皮再次沉重,他翻了个身,世界再次一片黑暗。
“叮铃铃玲玲——”
被窝中伸出一只雪白光滑的手臂按掉一旁的闹钟,应拭雪翻了个身,挣扎着从被窝中爬起来。
“这个地方先生不常来,之前都是按大少爷的作息供应一日三餐,大少爷是没有中间加餐的习惯,但如果您有需要的话...”
应拭雪摇了摇头,白嫩小脸看上去乖的不行:“不用了冯伯,我跟哥哥一起吃就好了。”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现在七点就要起床的原因。
他跳下床刷牙洗脸换衣一气呵成,最后下楼时才七点十五。
很好,他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一个赞,餐桌上各式各样摆了一整桌,见他下来厨房的何姨迎上来:“小少爷,也不知道您爱吃什么,我就哪种都做了点,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应拭雪对她小声道谢,坐上椅子后夹起一小只水晶虾饺,外皮薄润内里虾肉鲜甜Q弹,肥嘟嘟一个吃起来口感极好。
只一口下去应拭雪的眼睛就忍不住幸福地弯了弯,够不到地的一节小腿小幅度地晃悠晃悠:“好好吃呀姨姨。”
他本就生的好看,小脸白白嫩嫩,这么乖地又谢又夸的,何姨在一旁看的心都要化了,正要说让他慢点吃别烫着锅里还有,外面大门突然打开,另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嗯?餐厅里的人俱是一愣,原本站在餐桌边的何姨局促地后退一步,宋明礼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了进来。
他大概是刚从外面晨跑回来,周身还带着路旁青木的味道和微微的热气,轻便黑色运动上衣露出的手臂线条带着少年特有的力量感,额前绑了条同色系的发带。
见到餐厅里有人似乎也有些意料之外,片刻后记起来什么眉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还在生长期但已经一米八四的身高足够他超越餐厅内所有人,视线冷冷环扫了一圈。
应拭雪犹豫了下,或许他该维持礼貌打个招呼,手刚要抬起来,对方已经转身上楼了。
......应拭雪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接着咬了一口碗中的虾饺。
装什么装。
吃过早饭后他就要去上课了,每天固定的流程上午知识课下午技能课,晚上温习和准备第二天的知识,那些家庭教师兢兢业业卯足了劲儿往他脑袋里塞知识,生怕假期结束后这个小少爷的知识水平达不到要求他们被宋家解雇。
不过让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是,这位小少爷的就像一块永远吸不饱水的海绵,学习能力和学习进度都到了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短短几天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快四分之一。
“小少爷,”孟寻彬有些轻松地收了教学书本:“今天的任务已经提前完成了,现在才十一点,您要不要下去活动一下?”
应拭雪揉了揉有些酸痛地手腕,看着面前各式各样摆了一桌子的书。
那天早上之后他很少再看见宋明礼,虽然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但彼此的活动时间几乎完全岔开,只有在吃饭时偶尔见一面,但那也多是沉默又快速地用完,然后各自离开。
今天应该也是这样吧,他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面上却仍是一副乖学生的模样:“好的。”
这几天确实做太久了,或许该加强一下身体锻炼,说起来别墅里是不是有健身房...应拭雪去房里拿了布偶,一边想着一边下楼梯,转角时猝不及防与人打了个照面。
对方身形远高于他,虽然没有直接撞上,但应拭雪毫无防备下噔噔往后退了几步,右脚卡在楼梯边沿上,及时扶住扶梯才堪堪没有倒下。
单炎也是吃了一惊,片刻后稳住身形看清来人,眉间挑了挑,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中漾出一丝笑意,蹲下身来:“你就是小雪吧?”
应拭雪并不说话,抿唇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
红发黑衣,制服外套披在肩上,眉峰处极其不羁地打了颗银色骨钉,左耳上烧包的红色耳坠随着说话小幅度地前后晃动着,面上虽带着笑意,却明显给人一种不是好人的感觉。
似是察觉到了对方提防的眼神,单炎有些受伤地夸张地捂住胸口:“喂喂,我好歹是...”一只素白有力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男声透着明显的温文:
“好了阿炎,别吓到他了。”
应拭雪看向他,俟承钧微微一笑:“我们是你哥哥的朋友,来这儿一起做小组作业。”
“对嘛,”单炎小声嘟囔着:“哥哥又不是坏人...”
应拭雪抱着怀里的布偶,身体更向后倾了一点。
单炎一下站起来正要理论,突然上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宋明礼站在二楼扶梯上,视线自上俯视居高临下。
即使在家里也穿的一丝不苟,衬衫立挺西裤笔直,单手抄裤兜里往下走,眉间冷冽肃硬。
最后在应拭雪身后一处台阶上站定,看着面前的三人:“不去做实验么?”
“哦,”单炎像是反应过来,指了指旁边的客厅:“正要去找你呢...对了,单奇也来了,在那边拼高乐。”
宋明礼嗯了一声:“走吧。”略过应拭雪直直向外走去。
“哎...”你还没跟你弟打声招呼呢...他摸了摸鼻子,看向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的小孩儿:“我们去做实验,客厅有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哥哥,你们好好玩儿啊。”
“走了阿炎,”俟承钧肩膀碰了碰他,面上一贯是一贯不变的笑容:“再见了啊小朋友...”
两个人身形渐行渐远,俟承钧:“怎么把小奇带过来了?”
“还不是我妈,听说我过来非让我把他带过来...先别说我,你这黑眼圈跟被狗打了似的。”
再开口时俟承钧声音明显带了点咬牙切齿:“还不是最近换届选举的事儿,老爷子折腾折腾的....你才被狗打了。”
圣弗兰学校对学生各项素质要求极高,注重多样化人才培养,除却固定要完成的书面作业,还有相当一部分需要自发合作完成的小组科验作业和每年度为期四周的军事化夏令营,这也与联邦的历史和学制有关,两百年前联邦和帝国分立,双方最高层皆彼此虎视眈眈,一百五十年前一场大战之后虽签订了著名的黑塞兰和约,无再起战争的可能,但军事和高精尖人才的重要性早已不言而喻。
尽管当下传统以学业为主的高中仍占据主流,但已有相当一部分的学校与联邦各大顶尖大学定期合作,自小学起就一体化同时教授课业和军事理论,而与其高要求相对的,就是提前通过考核的学子可以跳过毕业联考,直接进入大学。
三人为了这次结业已经准备了小半个月,基本上都泡在了实验室,单炎在那边倒腾手里的溶液,俟承钧一边调着机器参数一边随口问道:“阿礼,那个真的是你弟弟?”
宋明礼已经换了白色实验服,略显冷淡的眼看着显示屏上那几个数字,开口漫不经心:“他弄回来的,我哪儿知道是不是真的。”
俟承钧当然知道宋明礼口中的“他”指的是谁,这对父子从小关系就微妙,又或许是这个家庭中缺少女性身份的人从中调节,随着宋明礼年纪渐长,竟是越来越紧张僵持。
俟承钧摇晃着手里的提取液,“宋总那么大张旗鼓地把人接回来,消息第二天就暗地里传遍了整个平城,家里那堆叔叔伯伯明里暗里地打探,今日一见居然是个那么小的孩子....刚刚你把他吓住了。”
机器滴地一声显示准备完毕,宋明礼眼前再度浮现起楼梯上擦肩而过时对方有一瞬间僵直的身体,盯着显示屏上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半晌开口道:
“我讨厌弱小的生物。”
另一边,客厅
应拭雪抱着怀里的玩偶看向客厅外郁郁葱葱的大树,风将叶子吹得斑驳左右摇晃。
这是他难得地宁静时刻,可以暂时放空享受独自的安宁。
突然近边上传来一声沙发和塑料外壳相碰的轻响,接着有个什么人坐了过来,“不好意思。”
应拭雪眉间微微皱了皱,看向声音的来源。
单奇周身不太明显地僵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中的高乐配件:“不小心把东西掉到这边来了。”
应拭雪收回视线,目光继续看向窗外。
单奇见他真的不再说话,心里莫名有些失落,他握着手里的高乐拼件,仍站在近侧的沙发旁没有离开。
不小心是假的,其实从这个人刚到客厅起,他就已经注意到,并在过去的十几分钟里,用余光偷偷瞟了那个漂亮的小孩儿无数次,期间包括故意放大拼接时的声音和动作,故意并不小声地自言自语和翻找别的东西。
可对方就是一直一言不发,坐在离他最远的沙发上看着手里的书,一点目光都不看过来。
单奇心里憋着一股莫名的火儿,以往这个时候别人早就该凑上来捧着和他玩儿了,偏偏他还在那儿跟他摆谱,出口的语气梆硬:“你就一直那么坐着?”
应拭雪这时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过来,刚刚侧着脸和一直用余光,现在转过来才发现这家伙正脸居然这么好看,单奇心中憋得气一滞,面上却是丝毫没改,视线往下移似是看到某种极为好笑的东西一样夸张地笑了起来:“你几岁了啊还随身挂着这种小玩意,都不知道带了多久了还宝贝似的随身带着。”
那小瓷偶是早上顺手拿来带在脖子上的,刚刚露在了外面,小熊模样熊身体圆圆胖胖,小黑豆眼笑的憨傻憨傻,只是大概确实是有些年纪了,外表颜色有些暗沉,一些地方显出磨损来。
应拭雪眉间有些厌恶地皱起,从他坐下来这个人就一直在吵吵,现在更是这样,他站起来,直直与面前之人对视着。
论个头其实单奇比他要高一点,可这样面对面直视对方那双黑的墨似的眼珠看过来时单奇心里竟莫名一颤。
他瞪什么,单奇心里想,一个男孩儿玩什么布偶,说起来他真的是男孩么,怎么脸那么小眼睫毛那么长,他又忍不住想,如果他实在想玩也不是不行,只要他......然而未等他想出个只要什么,应拭雪在瞪了他一会儿后转身就往外走,单奇一慌下意识伸手去抓他,未触及前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侧身往边上一躲他抓了个空。
应拭雪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恼了,将他胳膊狠狠推开:“你干什么!”
单奇冷不丁被他一推差点没站稳,右腿向后一撞直直磕上了茶几的硬角,疼的他嘶了一声。
这一下撞得是真不轻,宋家家里摆的都是实心木,单奇养尊处优被捧着惯了,此刻疼痛这么一上也恼了,伸手就要再去拽他,应拭雪不肯,两人推搡扭打间竟是双双倒在了地上。
应拭雪抬腿踹他用关节肘他,从一头打到另一头,哐啷一声拼了多一半的高乐全都倒在地上,单奇被激的红了眼,扭着他的手腕就往地上按,碰撞间不知道又撞到了哪儿,应拭雪只觉得噹地一声眼前发黑。
刚十岁的年纪体量体力单奇到底占了上风,他硬撑着一口气儿不肯认,那个小熊瓷偶被夹在两人之间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应拭雪剧烈喘息着,两个人全扭打在了一块儿较着劲儿谁都不肯让,突然嚓地传来线条开裂的声音应拭雪一愣,可惯性作用下谁也收不住手,那点儿经年的项链线终于承载不住,咔地一声断开小熊瓷偶直直地摔飞,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然后一声脆响,在地上碎成几片。
两个人都愣住了,单奇心头一跳几乎停止,理智后知后觉地回笼他张了张嘴无措地去想去看应拭雪,却被听到动静姗姗来迟的佣人惊呼着拉起来隔开。
佣人显然紧张极了毕竟哪个伤了都担不起,单奇被拉起来左右检查着人影晃动他看不到应拭雪的脸,他扒开女佣的手臂却被误以为还要打架死死拉着,从未有过的恐慌涌上心头,单奇只觉得前十一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他徒劳地伸手,终于隔着大人的手臂看到了应拭雪充满泪水的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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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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