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许杏身患下红之症，久久不得痊愈，一连三月，下身淅淅沥沥不止，且越发下不来床，脸色日比一日暗淡。她自认药石无医，话里话外都是颓丧之语，有一回竟有交代遗言的意思。
一时之间，许家小院如乌云遮顶。许山、许三儿兄妹俩当着许杏的面殷殷宽慰，背地里则焦心不已，日日暗自垂泪。
也请过几个妇科圣手，但多是害怕揽事的庸碌之辈，只肯开些温补的寻常药方，吃了也无济于事，反叫人期待落空，心里又添几层堵。
幸而十一月间，许山打听得仪征有位周太医荣归故里，是为宫里娘娘治病的，保不齐有宫廷秘方，可以医好许杏这病症。
刨去齐母操办丧礼、许杏连月治病吃药，打点各司衙门、日常嚼用的开销，家资唯剩十来两银子。许山只得一壁吩咐齐福，尽快联络中人出手宅子，一壁收拾行李、打点礼品，亲自到仪征求访周太医。
周太医已然退隐山林，只待含饴弄孙，不欲多生是非。然世代杏林之家，实得一颗医者仁心。禁不住许山再三跪求，听闻其甘心倾家荡产为姐治病，不由心生恻隐，答应赴宁。
周太医医术高明，已了解前因后果，只搭了一搭脉，又看了前人的方子，捻须摇头，提笔蘸墨，开了一个食疗方。
许山接过速览一遍，看见单子上，只人参、茯苓略新奇难得，别的都再寻常不过，便有些担心不中用。未及说话，又见周太医从身边小童手上，拿过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内有十颗龙眼大的丸药，香气沁鼻。
周太医点点匣子说：“这是内造的养血丸，最是补气养血。令姐的病，全因胞宫瘀血未散，才会落红不止。每日临睡前，用清水研磨服下，发散一道，佐以食疗滋补，也就**不离十了。”
许山听闻这话，方有些喜意，再三拜过，请周太医堂屋里喝茶，叫齐福按着方子去抓药材。
自己则进里屋，拿出红布包的一大包银子，放到周太医身旁桌面，扑通一声跪下说：“仰赖周供奉台驾降尊，这里五百两白银，是我姐弟二人的谢仪。待家姐得以痊愈，再和她亲自到仪征拜谢您老。”
周太医扶他起来，笑道：“若为五百两的谢仪，我就不来了。不过看你这般少年人，难得的沉稳可靠，对家人赤胆忠心，不离不弃，心中略有所感而已。赶快收了罢，只我那养血丸，外面五百两都买不来一颗呢。”
许山听了，百般感激之余，也有些讪讪的，只好将银子收了起来。
因听周太医身边的小童说，他平生最喜吃酒，便在临走之前，买了一二斤上好的佳酿，并一应土仪吃食，送进主仆二人的船内。周太医没再说什么，脸上笑嘻嘻的，眼睛就没从酒坛子上挪下来过。
送走了周太医，又赶回家，日夜盯着许杏吃药。吃了一段时日，脸色微微红润，慢慢下得来床，也捻得动针线了。到了年前，落红方渐渐地止住。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欣喜不已。
许家姊妹在应天安家的第一个年，是和乌婆婆、文哥儿，齐福一同度过的。
大年三十夜，乌家小院挂了红灯笼，院门贴着春联，窗格上贴着福字，一扫前几个月的萎靡之色，一派红红火火新气象。
许山砍柴烧火，齐福洗菜擦桌，乌婆婆炒菜煮饭。许杏尚且身子虚弱，被安置在放有火盆的书房描花样子。许三儿和文哥儿一左一右趴在她身边，一个说画梅花，傲雪欺霜；一个说画年宵，鸿运当头。
许杏笑道：“我只听乌婆婆的。因她看得起，托我画几张仙鹤祥云，将来要做成针黹拿去卖的，哪里又冒出来什么腊梅年宵。你们两个不安安静静坐着读会子书，偏又来闹腾我。”
乌婆婆精通苏绣，多年来就是靠这个手艺，在应天站稳了脚跟。她的绣品平滑精细，栩栩如生，尤以双面绣最为出名，时人称为乌绣，一尺就要十来两白银，在应天贵族圈子里口耳相传。不少贵妇人请她进府量身定制，不管是裁定制衣，还是做成套的炕屏、团扇、扇套等物送人，都是极有体面的。
乌婆婆自责于撮合郑、许二人的往事，又恨中秋夜醉，没能及时发现许杏被人殴打，以至于落了个不孕之症，还险些丢了性命。因此有心提携许杏，叫她帮着自己，画一些花样子。
许杏决心脱离风尘后，正愁没有个正经营生可做。听得乌婆婆愿意带她，自然高兴不已。她心想着，要做就好好做，不能给乌婆婆拖后腿，因此也就格外卖力，每日里有四五个时辰都埋着脑袋描画。
许三儿、文哥儿听她这么说，也不敢十分闹她，一人从书架抽一本书，乖乖地坐着看。
等到许杏专心描完一张，抬起头放松脖颈时，看到两人背对着她坐，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悄悄地走到身后，只听文哥儿说：“你别着急，我们夫子说了，郑庄公意欲捧杀共叔段。从这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就可以初见端倪，你接着往下看就知道了。”
许三儿点点头，两个小脑袋又凑在一起。
没一会儿，文哥忍不住说：“不是你这样理解的，我们夫子说…”
听得多了，许三儿也有些恼了，打断道：“东一个夫子，西一个夫子，显摆你有夫子，我没夫子是吧！”
跳下圈椅，跑出书房。
文哥儿挠了挠脑袋，不知哪句话得罪了她。
许杏知他们二人好一时歹一时，没多久就自己和好了，也不去劝解。按她对许三儿的了解，默默若有所思，隐约知道症结所在。
正好外面叫吃饭，许杏便牵着文哥儿，一块进堂屋去。
果不其然，刚刚还吵嘴，一到饭桌上，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用筷子夹花生米吃。
大家都是自己人，不拘主宾落座，围成个半圆，爱吃什么夹什么。
许山盛了碗红枣乌鸡汤，催着许杏全部喝完，一滴都不许剩。
许杏一看到汤汤水水，或鸡鸭排骨，或红枣枸杞等物，就腻味得慌，连连摆手拒绝。
许山见没人看过来，悄悄贴在许杏耳边，带点蛊惑意味哄道：“姐姐听话，这碗汤喝了，给你包个大红包好不好？”
许杏的第一直觉，是许山贴得太近，说话时热气拂过，耳垂又麻又痒。第二反应是，许山倒反天罡，竟用哄小孩子的语气与她说话。情绪在不自在和不好意思间来回切换，便愣住了，喏喏不知如何回复。
许山目光黏着许杏不放，见她耳朵和脖颈红成一带，粉玉般温润生香。喉结微微一动，还要贴着她说什么。
然而刚才的话，被许三儿和文哥儿两个顺风耳听见，跳起来举手道：“我也要！我也要！”
许山被缠得不行，果真从袖子里掏出四五个红封，勾着许三儿和文哥儿说：“你们既想要，就给她打个样。谁既自己喝完一碗，又能让她喝下去，我就给那个人双份的红包。”
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呆着的许杏。
两个孩子抢着喝汤，文哥儿嗓子眼大，率先喝完了，便摇着许杏的手，求她也快喝。
又有许三儿打着水嗝，见许杏身边的位置已被占了，脑筋一动，跪到地下开始磕头，边磕边说吉利话：“三儿给乌婆婆、姐姐、二哥、齐福哥拜年了，祝‘交年换新岁。长保身荣贵。愿与儿孙、尽老今生，祝寿遐昌，年年共同守岁。’”
众人皆笑得前仰后翻，乌婆婆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
赶忙拉着许三儿起来，把人揉到怀里，拿出红封塞到她手上说：“这个小机灵鬼，说话又好听，婆婆我怎么忍心不给。”
这下文哥儿不干了，嚷着让他祖母一视同仁。
齐福因在卖房子时出了不少力气，得了许山的赏银，也来凑趣儿，分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银锞，这才化干戈为玉帛。
许杏白许山一眼，笑骂道：“看你惹的事儿。”
许山笑了笑，也将红包散了出去。
吃完了饭，听闻外面放烟花爆竹，大家挪到院子里看了几场。一齐清洗碗筷后，围坐堂屋烤火，喝蜜水，吃果子、点心，聊了一会子闲话，热闹了一回。直到四更，方才各自家去。
齐福如今虽然跟在许山身边做事，但仍然一个人住在原来的地方，回去要稍远一些。许山便叫他骑马走，初一早上骑回来也就是了。
许家三姊妹离家几步远，笑笑闹闹地进了家门，烧水洗漱后，各自回房睡下。
一灯如豆，许杏披着大红绉花小袄，靠在床头，摸了摸许三儿安静的睡颜，心中充满感激。
想必从前总是妄想走捷径，老天才出此一难，叫她吃了个教训。即便罹患不孕之症，但好歹捡回来一条命。弟妹相伴身边，一家团团圆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许杏合掌默念，新的一年，需得自强不息，规规矩矩做事，本本分分做人。
许好愿，理理引枕，准备躺下时，在枕下发现一角红色。抽出来看，是个红包，内有一千两银票。
出手黄宅的情况远比预想要好，一个扬州富商买来给包的姐儿做外宅，出手颇为大方。除去杂七杂八的费用，到手一共得了两千多两。
许杏知道许山这次吃到甜头，下定心思再买些房子铺子田地，届时转手卖出去，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却没想到，他竟然拿出一千两给她…
引用：
“多行不义”句，《郑伯克段于鄢》左丘明
“交年换新岁”句，《失调名》晁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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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请名医救得性命返 发红包团圆过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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