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事万物都沉寂下来，唯有澄澈的月光笼罩着房屋街道，像是披上了一层柔和皎洁的薄纱，隔开了昏沉的黑暗与蛰伏的危险，人们在这样静谧的月光中安然入睡。
司晏楼在这时，敲响了苏芷溪家的门。
她声音不大，屋内却几乎是瞬间就传来了动静，几分钟后，苏芷溪带着警惕的声音隔着大门传来：“谁？”
司晏楼道：“我是今日登门拜访的仙门弟子。”
大门被打开，苏芷溪手提灯笼，神色不太好：“大人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司晏楼如同没看见她不好的神色一样，笑吟吟的：“苏娘子确定要我在这里说吗？”
苏芷溪握着灯笼的手紧了紧，她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司晏楼神色从容的看着她：“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苏芷溪没有说话。
司晏楼推开被半掩着的大门，自顾自走了进去，她环视着这间院子，修士的视力让她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的视物，这间院子老旧而又干净，一切东西都井井有条，它和这里的女主人一样，有种被时光岁月冲刷仍然不掩的美丽。
苏芷溪将大门关上，回过头看她。
她轻笑了一声，在这间不大的院子里踱步，手拂过石桌上的茶杯，问道：“你原本是个大家小姐，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和程风在一起之后却只能省吃俭用，吃不完的苦。你为他与亲生父亲决裂，他却从不为你们的未来努力，让你受苦，自己却贪图享乐……你难道不怨、不恨吗？”
苏芷溪神色笼在夜色里，半晌，冷冷开口：“你从哪打听来的？”
司晏楼道：“我没有去打听，因为这不难猜出。”
苏芷溪蓦地笑了，问道：“那大人您还猜出什么了？”
司晏楼也笑，转身靠近苏芷溪，微微弯腰看着她的眼睛，审视着她：“我还猜出，你一定隐瞒了什么。你见过案发现场，是不是？”
苏芷溪道：“你想要什么？”
司晏楼道：“我要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作为回报，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顿了顿，她又漫不经心的补充说：“啊，当然了，不要太过分。”她笑眯眯道：“毕竟，太贪心不好。”
苏芷溪一时没有开口，两人隔着昏沉沉的夜色无声对峙着。
司晏楼姿态闲散，好像已经笃定了她会开口一下，甚至有闲心给自己泡了壶茶，然后喝了一口后，嫌弃的皱了皱眉，偷偷撇了撇嘴。
苏芷溪都要被她气笑了，道：“你们仙门人知道你是这种人吗？”
司晏楼眨眨眼，道：“那他们确实不知道，你要揭发我吗？”
苏芷溪冷笑：“我有那个命揭发你吗？”
司晏楼嬉皮笑脸的：“别生气嘛，来来来，喝茶喝茶。”
苏芷溪深吸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道：“我确实见过案发现场。
“……如你所说，我恨程风！他娶我时，承诺我会考中进士入朝为官，承诺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承诺我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他给了我那么多承诺，却一个也没实现，他没考中我不在意，在这里平静的做个教书夫子也很好……可是他不思进取日益颓废，我为他省吃俭用，他却挥霍无度，甚至开始出入青楼。”
她凄惨的笑了一声：“程风的所作所为显得从前那个执意和他在一起的我很可笑。可我也没办法，日子也只能这样继续。
“那天……我本来出门买菜了，回来就看见一个人手扼着他的脖子，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好像从程风身上离开了，飘进了那个人身体里。
“那一瞬间我好像很害怕，但是又好像很冷静，我脑子里第一反应不是喊人呼救，而且慢慢把大门关上了。
“那个人没有管我，或许他是不觉得我能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吧。我就这样靠着大门，看着他。我不敢逃走，我也逃不掉。
“程风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脑袋轻轻一歪，我就知道他死了，然后那个人随手一挥，他的尸体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然后，他看向了我。”
苏芷溪彻底陷入回忆中。
那个时候正是黄昏，刚下过一场雨，水珠顺着屋檐嘀嗒嘀嗒的落到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水汽。黄昏的颜色，是饱满而又厚重的，像血一样凄艳。那个人和程风的影子交织，在这种颜色的映衬下，显得诡谲而又怪诞。
他轻轻一挥手，就像轻描淡写的拂去一粒尘埃，而后他转身看向苏芷溪，轻轻笑了笑，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吃饱了似的餍足：“怎么不跑？”
苏芷溪强装镇定：“我会当没看见。”
“是吗。”那个人不紧不慢的向她走来，苏芷溪忍不住向后退了退，单薄的脊背抵住冰冷的大门，被冰的瑟缩了一下。
于是他又笑了一声。
苏芷溪道：“外面街上还有人，只要我一喊你就会暴露，你放过我，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是吗？那你夫君怎么办？”
“他失踪了，我会去官府报案找他。”
“哦？你确定没有人看见他回家吗？你能瞒得住？”
苏芷溪很想说，就算瞒不住也比和你待在一起安全。
这时，那个男人微笑着提议道：“不如我来帮你如何？我可以假扮成你夫君，等过几日，我再随便寻个地方‘消失’，条件是……你要把灵魂给我一半。”
“失去一半灵魂，我会怎么样？”
“谁知道呢？或许会变得体弱多病，寿命减少一半吧。”
苏芷溪毫不犹豫道：“好。”
起码还能活下来。
“就这样，他假扮成程风，过了几天后，找了个地方，合理失踪了。”
司晏楼鼓掌：“精彩，实在精彩。不过，我看你不像是缺了灵魂的样子啊。”
“因为，我和他重新交易了。”苏芷溪垂下眼，“我和他说，我可以给他找其他人，更多的人。然后，我一直为他供人，直到你们来了。”
司晏楼有些惊讶的上下看了她一眼：“原来后面几个是你害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芷溪用力攥着衣服下摆，喃喃道：“他们本来就该死……他们本来就该死！赵老六每次遇见我的时候都用下作的眼神看着我，马大春天天造谣我勾搭男人，嘲笑我学男子读那么书有什么用，装的很……他们本来就该死！我……我没有错。对，我没有错。”
司晏楼搭在剑柄上的手不动声色的移开了，道：“这样啊，那你确实没有错。”
苏芷溪还不知道她和死亡再一次擦肩而过，因为司晏楼的话微微激动起来：“你真的觉得我没错吗？我……我真的没错吗？”
她其实也很犹豫，很彷徨，从小接受的大家闺秀的教育告诉她，女子为妻要大度，要包容。
所以要接受丈夫的三心二意，因为男人有小妾很正常，更何况她没有子嗣；所以要容忍街坊邻里四起的谣言，因为一定是她有哪没做好；所以要自己省吃俭用给程风最好的一切，因为这是贤妻该做的……
她回想这一切，眼底一直凝着的眼泪终于决堤，她哭的很狼狈，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体面优雅：“可是……可是明明书里也感叹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偶，赞扬过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记载过管领春风总不如的才女……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行呢？为什么我就得循规蹈矩相夫教子忍耐一辈子呢？如果这一切是错，书里又为什么要写那些？”
司晏楼看着她的眼，那是双很美的眼睛，里面倒映着摇曳的灯火，被眼泪洗的愈发明亮，里面充斥着迷茫与不甘，看起来柔弱不堪，又好像坚韧难摧。
司晏楼的语气温柔又残忍：“但是书里感叹佳偶感叹的是男子的痴情，赞扬的女将军乃为父从军，最后又回归了家庭，记载的才女最后为夫婿镀了层金。”
苏芷溪泪更汹涌了，司晏楼的话让她信仰崩塌。
她曾经坚信女子也是可以熠熠生辉的，或许只是她运气不好，可是原来只是她的一场幻梦。
深更半夜的把一个姑娘搞成这样——虽然这个姑娘年纪比她还大，但司晏楼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她一般不会这样伤害一个女孩子。
于是她叹了口气，道：“你别哭啊，我还没说完呢。”
苏芷溪抬起眼，听见这个她觉得恶劣、虚伪、两面三刀的人半开玩笑般说：“凡间这种风气已经根深蒂固很久，没有雷霆手段无法改变。你要不要来修真界，努力修炼，然后……努力改变一下这种情况？”
苏芷溪不可置信道：“我……吗？”
司晏楼道：“难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我感觉你的根骨应该很不错，虽然修炼的时间晚，但是多刻苦一些差距也能补回来，还是说你不想修炼？”
苏芷溪道：“我杀了人。”
司晏楼一脸惊讶：“那不是噬魂妖杀的吗？”
“可是……”
“没有可是，应该感谢你为社会除去几个败类才对。而且，你也别太感动，我当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司晏楼微微笑着，半张脸庞隐在阴影里，半张脸庞显在幽光中，脸上线条被勾勒的更加深沉锋利，晦涩不明。
“你要……效忠我。”
曾经娴静过啼血过的声音如此变得斩钉截铁，目光如拂去尘埃的利刃：“我永远效忠您。”
“追随我。”
“我永远追随您。”
“我剑锋所指，便为你心所向。”
苏芷溪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深深朝司晏楼磕了几个头。
司晏楼声音重新变得笑嘻嘻的：“起来吧起来吧，刚下过雨地上还脏着呢，进了宗门以后要好好努力知不知道？”她熟练的画饼：“大宗门可不是好进的，现在行情非常紧张，要珍惜这个机会，好好修炼，争取成为重点培养对象，以后荣归故里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整顿社会不良风气。”
“……是。”
司晏楼问道：“按你刚才的说法，他现在还在城中？那你见过他的长相吗？”
苏芷溪摇了摇头：“没有见过，他的脸被兜帽遮住了，我也不敢离他太近。”
“是这样吗？”
苏芷溪转头，发现司晏楼已然变了副模样，她披着一身黑色长袍，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浅淡的唇和苍白的下颌，身形也高了许多。
苏芷溪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没有问，只是仔细的看了看她之后道：“他要更壮些。”
就这样不断调整过后，司晏楼又仔细问了很多细节，一直到天蒙蒙亮，才离开了。
苏芷溪看着司晏楼离去的背影，天**晓，她走向光亮，如即将升起的烈阳。
而她，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在黑暗中浑浑噩噩许久之后终于蜕皮成长，窥见此生最炽热的光芒，重获新生。
哪怕这新生短暂，下一秒就将死去，她也会奋不顾身的朝向太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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