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珍所说的“大兵”实际上是来自于警察署的一群巡检,他们是从普通车厢搜过来的,目的是为了抓捕一名逃犯。
不说一路的横冲直撞冒犯了多少人,等到了头等车厢,自然各有各的收敛。
如今这个年岁,家里没有几分底蕴,谁承担得起头等车厢的票价?哪怕那些当差的不知分寸,列车长在进来之前也会提醒:“只盼各位执行公务时小心些,不要惊扰到了车上的士媛。”
反正车停在这里,一时走不了,巡检们大多懂得人情世故,知道自己正在办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了避免是非,有人递了烟,好生好气地委托列车长去把头等车厢里的贵客请出来。
今日这辆列车的头等车厢里共有六个贵宾包间,住了两位小姐、两位年轻男士,还有一对老年夫妻和一位中年先生。这七位贵客中又带有仆从数人,都是能对上号的。
等列车长将事件的一二讲明之后,贵宾们皆配合地从包间中出来,巡检们也才踏进了车厢。
在一些明白人心里,这场搜查待会儿走个过场也就差不多了,未料到今日的巡检队伍里有个爱较真的傻子。
“傻子”姓唐,是小队的队长。他乍一带人踏入包厢,便谨遵程序,展示出搜查令,“奉江淮警察总署之命,搜车。”
唐队长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双黑眸目光如炬。他看着面前的男男女女,严肃道:
“今天上午,也就是四个小时前,有人在吴州袭击了于维多利亚酒店发表讲座的张芝俨先生。老先生此行是为了宣扬国家进步政策,他进行的活动,是金陵政府批准的。不想他刚登上讲台,就遇到激进分子袭击。刺杀张先生,就相当于反抗新政府!我想,在座没有人会包庇这种造反分子吧?”
他说话时,莫霞章刚好从房间里出来,只一下便闻见了淡淡的香水味,且迅速判断出这是朗文薰身上的味道。
文薰当时正在认真听唐队长说话,她站得靠前,只给莫霞章留了个一个背影。
如此,却也叫他出神。
不知想到什么,莫霞章眨了眨眼,回身带上了门。
唐队长的话说得吓人,却遇见了有文化又有胆识的钟宝瑶:
“反抗新政府实行的政策,就等同于造反——嗬,这是哪年哪月哪种落后的说法?如今是个民主自由的社会,政府要是做得好,有谁会闹?再有,人在吴州被刺杀了,你们追到晋陵的车站,这是跟谁学的办案手法?”
唐队长盯上她,当作解释,同时也是说给诸位人听:“暴徒实施恶行后,立马撤离,吴州现在已经开始派人全程搜查。由于事发后半小时内这辆列车停在了吴州,所以同样在搜查范围内。我只是奉命行事,诸位若有异议,大可以向警察总署写信抗议。”
此话一出,倒没有人再反驳了。
唐队长一挥手,带着手下上前。
思齐倒是有些想法,但他只同文薰说:“又没看见凶手,不知是怎么个搜法,难不成是搜武器?可谁会那么傻,带武器上车?”
他的话正好落到靠近的唐队长耳里,便顺嘴告诉他:“搜物只是顺带,重点是搜身。暴徒撤退前,曾被击中过。只要身上有枪伤,且在吴州上车,目标不就直接显形了?”
这么说来,确实容易。
思齐刚要点头,就见唐队长皱着眉用手指搓了搓鼻尖:“怎么这么重的香水味?”
他嗅了嗅,顺着味道,把目光落到朗文薰身上。
巧珍第一个伸手维护。
站在旁边的钟宝瑶也上前,挡了文薰半边,“我们乐意喷,你管得着吗?”
唐队长又把视线放到她身上,仍然保持着表面的客气:“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明。”
钟宝瑶伸出两个手指,从口袋里一夹,姿态潇洒。
唐队长一看,见她才从国外回来,自然知道她不可能是凶徒。只是她几次三番开口叫他没面子,不免对其不喜。
“小姐若没别的事情,便先回房间去吧。”
“你管我有事没事,”钟宝瑶收好东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个热闹,也犯法了?”
简直胡搅蛮缠!唐队长懒得搭理她,转眼把视线落到朗文薰身上。
“小姐,请。”
文薰不答,只转头望向旁边的管家祥叔。
祥叔不慌不忙地掏出一行人,共四本通行证,“官爷,我们小姐也是前几天才回国,今天正是由舅少爷送她回家。”
这一家人是从沪市来的,自然不会也有问题。
只是蔓延在走廊上的香水味仍是让人落不下心,唐队长忍不住还是盯着文薰追问:“为什么走廊上会有这么重的香水味?你是不是想帮忙掩盖什么?”
文薰语气平稳地解释:“方才用完饭回来,我觉得身上沾了些油烟气,又觉得屋子里闷,所以来到走廊往身上补了些香。我想,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不允许女士喷香水吧?我听说南方政府的总统夫人,也爱用美国产的香水。”
唐队长听她有理有据,不好再纠缠,又越过她们的身影看了一眼丝毫不能藏人的包间,这才作罢。
他检查了老夫妻,和另一对先生后,站在了莫霞章的包厢前。那处,应贵正守在门口。
“证件。”
他的语气不太礼貌,应贵却还是笑着把几个人的证件全部拿给他看。
唐队长瞄了一眼,望着紧闭的门,“里头有谁,怎么不把门打开?”
“这就开,这就开,”应贵还是那副有些谄媚的模样,他边听从吩咐开门边道:“我们家少爷是临安大学的讲师,这不,放假了,我们来接少爷回家。”
门一开,扑面而来的便是墨香,将靠的最近的唐队长呛得打了个喷嚏。他抓着身份证明和车票,瞪着眼睛看着里头正在收拾着纸张的两个年轻人。
一张半大桌子上散乱着写满文字的纸张,中间那一层全被打翻的墨水洇湿,毁了上好的笔墨不说,还沾到了这二人的衣服上,好生狼狈。
文薰看得可惜,把自己的帕子给了巧珍,让她去沾湿了拿来。
应贵“哎哟”一声,先声夺人,一副慌了手脚的模样:“小金子,你这,你怎么把少爷的墨水打翻了?”
他说着走过去把那脸嫩的年轻人拨开,大声地唱念做打,“这可是二少爷从东洋带来的高档货,据说是给他们皇帝用的,整个金陵政府里头都没有几个人有!没了这墨水,我们家少爷还怎么考状元。”
如此老派的话一出,在这新时代显得格外滑稽,令钟宝瑶直接笑出了声,连文薰和思齐都忍俊不禁。
引得人当众发笑,莫霞章半低着头,不像生气,只做制止,“应贵,别说胡话。不过是瓶墨水……”
应贵一拍膝盖,简直要呜呼哀哉了,“三少爷,您说得容易。可这是裴总理送给二少爷,二少爷才转赠给您的。”
似乎是怕别人不清楚他说的是谁,应贵又对围观的众人道:“我们家二少爷在金陵政府任职,虽然只是总理办公室的一个小文员,可平日里见的贵人多呐。《西游记》里的白龙马不就是因为打翻了玉帝赐的夜明珠才被贬到鹰愁涧受罚嘛……哎哟,坏了,这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神神叨叨地,听得莫霞章十分无奈,“应贵,好了,不要说了。你帮帮忙,去打湿一张帕子来,我们一起擦了。”
应贵应下,愤怒地一把抓住那位“小金子”,“你,你跟我过来。”
两个人一齐出去了。
唐队长估计这老管家要教训人了,不太想插手别人的家里事,侧开身子给他俩让路。
“让局长见笑了。”莫霞章此时出声,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把头别回来。
他方才又听得莫霞章的二哥是总理办公室里的高官,又见这主仆间确实没什么可疑指出,便挥了挥手,“别,我可不是什么局长,担不起。行了,先生还是赶紧收拾吧。”
那种会拿枪搞刺杀的莽夫,怎么可能会和这种文弱书生搅和在一起?况且人家家里就有政府高官,如何能去与政府作对?
头等车厢检查完,不多时,唐队长便带着人离开了。
其他的人各回各屋,文薰身边的人却还在门口聚着。思齐首先询问,“莫公子,要帮忙吗?”
莫霞章抬头,脸上没有他之前见到的半点郁色,反得清爽,“谢谢,不用了。”
虽然纸张乱了顺序,但文薰外头看着,也认出了这是一些小说的书稿。上面的钢笔字自有形状风骨,特别如她的意。若她是老师,定会为了这笔字而打上一个高分了。
“这么多稿子,坏了多可惜呀。”
莫霞章的心态极好,“不打紧,都是平日里写着玩的。有句话叫[千金散尽还复来],如今可改金为字,被我借用。”
钟宝瑶在旁边看着,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么年轻,怎么说的都是些老封建的话?”
莫霞章并不认识她,听她说话,第一反应是望向她,然后转眼看文薰。文薰便从善如流地向他介绍:“这是钟小姐,我刚交的朋友,是从美国回来的有志青年。”
莫霞章稳重地朝钟宝瑶点了点头,语气中不乏认可,“钟小姐说的是,吾辈青年,自当以进步为自豪。”
“小姐。”说话间,巧珍也回来了。她打了声招呼,便挤上前,拿着半干的帕子站到霞章身边。
“多谢姐姐,”莫霞章知道这份好心出自于谁,他先谢了文薰,又对巧珍道:“也多谢你,我自己来就好。”
巧珍也没非必要抢着做事。她退回来,大眼睛忽闪,“小姐,我肚子疼。”
虽然和这个机灵的丫头没相处几天,可文薰已经知道她是刻意了。连忙和莫霞章及钟宝瑶道别,带着人回去了。
说起来,这趟短途出行,可真是精彩。
巧珍半开着门,透过缝隙小心地看过外头没人,且祥叔就等在门口后,才把门重新关上。
巡检已然离开,火车也重新启程,还有四个小时便可到家。
巧珍似乎是怕秘密被风吹到其他人耳朵里,甚至把窗子都关上了。
思齐见她神秘,早就等不及了,“现在能说了吧?”
巧珍在文薰身边坐下,先吐出了一大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道:“小姐,巡查们搜的行凶歹徒,就是莫少爷身边的那个小金子。”
思齐和文薰二人互视一眼,尽管这个消息有些意外,可细想后并不是没可能。
走廊的血腥味便是第一个疑点。
怕是那味道本来就是莫霞章房间里传出来的。女士们携带了香水,男士们却没有这个便宜,所以为了掩盖房间里的血腥味,在检查时,莫霞章才会故意把墨水打翻。
只不过真相怎么就能被巧珍一个小丫头知道?
巧珍说:“因为我上车的时候见到了莫府的下人呀。其中一个是应管家,另外一个却不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年轻人。”
文薰立马想明白其中关键:“只怕是偷梁换柱了。”
如今的车票上只有时刻,和上下车两站的站名。若是半路挂失车票,反倒会引起人注意,还不如等那年轻人上车后,让家里的仆人下车。旁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陌生人的具体长相,便好掩饰多了。
黄思齐想着,却担心起来,“姐姐,莫霞章好生奇怪,短短三面,面面不同,叫人看不穿他是什么样的人。”
巧珍说:“能出面帮学生,想必他是个热心肠。”
思齐没再说话,对于这点予以默认的态度。张芝俨那厮能落得如此结果,他心里自然畅快。
文薰亦是。她虽然不崇尚暴力,可今天这桩事,归根结底,又如何能把过错全部推给那位学生?
再一细想,张芝俨来不及发表演讲,倒是一桩好事。助纣为虐者,若不早早被哄下台,等他成为私人口舌,发表居安一隅的言论祸害人心,让那些本就意志不坚定的人缩回龟壳,才叫不好。
如今大家都在谈论救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思想和行为模式,激烈的反抗若能唤醒国民一志,也是一种救国之法。
至少能证明中国的年轻一代都是有血性的。
思齐想着,还是开口道:“姐姐,不瞒你说,若换作是我,遇到那位[小金子]也会拔刀相助。只是于理我能理解,于情却不行。若莫霞章以后只顾进步和运动而忘了小家,留下你怎么办?”
文薰问:“为什么一定要丢下我?想来,莫公子所求不过是为了民族进步,这正好也是我的愿望呀。”
思齐语塞,陡然反应过来,莫霞章的所作所为怕是正中家姐下怀了,毕竟朗文薰可是在高中时就发表文章抨击过时事的。
他又关心,“可要是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莫家怪你怎么办?”
文薰笑了,“说不定我会比三公子更出格呢。”
思齐觉得她太天真,“姐姐!”
文薰却不让他说下句,只一句话点破他担忧的本质,“思齐少爷,你还没拿到功名,就沾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作风了?”
黄思齐犹疑一下,在他心里,他是认同男女平等的,“我是担心姐姐。”
可难道姐姐不担心他吗?
他沉默片刻,低头认错,“是,是我思虑不周,偏了心眼,小瞧了姐姐。”
他注意着姐姐的表情,知道这回莫三公子的事是做得正好加分了。
罢罢罢,思齐在心中哀叹:两个意气相投的人组合成家庭,好过各执一词,形同陌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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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半路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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