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蓝衣少年慢吞吞地从船舱里走出来，半垂着眉眼，俨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身后单手扯着从床榻上抽出来的软垫，玄黑色的织锦布料在地板上拖沓划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踏过长长的一段甲板，到了船首处，是一段坡度不大的斜阶，少年停住脚步，把手上的软垫往前一扔，又伸脚踢了两下摆正了位置，撩了撩袍摆随意地躺了上去。
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快要长成，宽肩窄腰，眉目清贵如玉，哪怕是一副烦躁的表情，依然俊俏的让人移不开眼。
在海上已行了半月有余，十数丈的灵船对于修士来说，半炷香的功夫就能走个好几圈，日子实在枯燥的紧。
躺下的位置在船首的高处，身前没有半点遮挡，因着船疾行的速度，清冽的风迎面刮过，袖袍激荡，墨发飞扬。少年这才微微抬了眼皮，似是清醒了一些。
炽亮的日光撒在深黑幽暗的海水上，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这里是无尽海。
海如其名，将六洲大陆隔绝开来而又向外无尽蔓延，传闻中从未有修士能寻到尽处，仅是从一处大陆至另一处大陆也要越过十数万里之遥的海域。
无尽海无风无浪，亦无凶险的妖兽，只一点却让无数的修士望而生畏：吞噬灵气。
修士修行，需要引纳灵气入体，而后才可施展各种灵术，灵气乃是修行的根基，若在海上灵气耗尽便只有堕入无尽深渊，尸骨无存的下场，经过无数修士的试验，世人终于得出结论，欲渡无尽海，非圣境不可为。
这次他们一行人从齐洲前往天星山脉，横穿无尽海，也只能乘坐特制的灵船。
灵船左前方不远处，一只青鸟正在奋力展翅，在灵船飞快的速度下，由远及近，由小及大，这是一只绛羽鹰。单从气息来看这鹰也有了人类六脉灵境后期的级别，只是不知在海上飞行了多少时日，青亮坚硬的背羽已透着些枯燥黯淡，挥翅的动作显得缓慢又吃力。
灵船还未及近到其身旁，远远掀动的巨大气浪已将它卷动着向一旁平移了数丈。
蓝衣少年右腿搭在左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着，动作间带着些漫不经心。
青色的鹰鸟无力地挥动几下翅膀，终是一头跌进了海里。
庞大的身躯渐渐沉没，尚未及从他视线中远去，身下的船身忽然卡了一下，速度骤然下降，像是遇到了屏障被绊住一般，整个船身一顿一顿地晃荡起来。
后方的船舱处，两道黑色的身影跑了出来，发出了急促的脚步声。
少年侧了侧头。
其中一道身影一时没控制住身体，向前猛扑撞在栏杆上，“哎呦喂，可痛死我了！”古亮一只胳膊边撑着栏杆爬起来一边痛呼着。
一旁的古墨头都没回径直越过他身旁，一手掐诀，身形腾起跃过围栏，凭空立在海面上。
这灵船的船身乃是千年附缘木所制，附缘木灵气沛然，材质坚硬，是炼制大型的飞行灵器或防御灵器的绝佳材料，再在其外表包裹层层断灵草液辅以阵法加持，这才使得这船在无尽海上行驶数日而灵气不绝，只是断灵草乃天生无灵之草，算是凡物，因而消耗的也极快，需有人定期加固。
古墨挥手之间，一股近乎无色的液体自其袖中乾坤袋缓缓流出，注入船身。
因着事态紧急，古亮一边揉着胸口，也赶紧在古墨身旁施展起灵术进行加持。
两人一时无话。
待灵船渐渐稳住不再晃动，开始缓缓前行，古亮才轻呼了一口气，“刚才应该……没人察觉吧？”
古墨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觉着呢？”
古亮下意识地挠挠头，巨船因着他的动作险些又是一顿，好在古墨已深知他的马虎劲儿，在他动的一瞬已加大灵气运转强行撑住。
古亮吓得收回手的同时身体向前倾了两度，半晌儿没敢动弹。
古墨又瞪了他一眼。“沙钟怎会没有提示？”
古亮回忆了一下，嗫嗫嚅嚅道：“许是，许是路上不小心翻转了……”
修士修行无岁月，往往一个闭关顿悟醒来已是数年，故而此行他们带了特定的沙钟来记录时间，沙钟里的砂砾漏完，即是十日。
断灵草液需得十日加固一次，若是加固不及，让船身被腐蚀掉，船上的大能修士倒是不怕大不了御风飞渡，但是船上更多的是像他俩一样还在灵境的，到时怕是被这无尽海吞的渣都不剩。
一想到补救不及时的后果，古墨又朝旁边递了个刀子般的眼神，要不是亲生的弟弟，真是恨不得打死他……
储物袋中的断灵草液像是溪流一般划过空中流淌至船身，渐渐流干了最后一滴，整个灵船像是覆上了一层光，带着浅淡的光华。
古墨缓缓收回施术的手。
“兄长，要不，咱就在这躲一会儿吧？少主这几日颓得很，就算被这动静惊醒了，这会儿指定也懒的修理我们，等过上一段时间说不定就忘记这茬了。”古亮还心存着侥幸。
古墨有些犹豫。
船首处，他们口中的少主江九珵，原本没打算怎么惩罚他们，在听到这话后挑了挑眉，右手轻抬，掌心处灵气汹涌而出。
幽暗厚重的海水忽然受到了外力的激引，一片巨大的海浪翻涌而起，像是从海中探出头颅的凶悍海兽，瞬间越过船舷，高悬入空。
古墨古亮两兄弟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便被海水的巨力狠狠砸在船壁上，擦着垂直的木板往下滑，待海水哗啦啦的淌过，稳住下滑的身体后，俨然已成了两只落汤鸡。
两人半张着嘴，面面相觑，一副见了鬼了的表情。
江九珵眉目飞扬，终于露出了畅快的样子，俊朗的容貌更显灼灼之势。
“你这是在做什么？练习御物术呢？”江辰从船舱另一侧绕出来，仰头看了看被灵力硬生生锁在空中的一大片海水，又看了看江九珵，来回打量几番，纳罕道。
"这种术法不是你十岁就玩腻了的？"江辰啧啧嘴，“不过你这灵气着实又强盛了不少哇！离着突破神庭后期也不远了吧。”
江九珵没答，抬眼皮朝上看了一眼，被阳光刺的又眯了起来，右手诀印不停，灵气源源不断的输出，控制着重有万顷的海水往下坠了几米，正挡在头顶遮住刺眼的日光。
原本搭在腰上的左手微微抬起，随着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弹，银光闪烁之间，一枚又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石散落在身旁的地板上。
江辰没有得到眼前人的回应也满不在乎，自顾自地凑上前去蹲在地上，拾起一枚玉石在手上掂了掂，终于从记忆里寻到这玉石的来历。
“寻空石呀，原来是在找这东西！不过按理说这玩意儿可不太好找，有时候在海上十天半个月的也捞不到一块，纯碰运气，你这……”
看着不一会儿就堆了一小堆还在快速累高的玉石，江辰稀奇道：“所以你出发前特意吩咐从这里绕行，是一早知道这下边有片寻空石矿不成？”
齐洲位于天星山脉的东北方向，若走直线的话从齐洲南岸出发不需一月便可在天星山脉的北岸抵达，此行他们却是走了一个弧线绕到了天星山脉的东边，再从东岸着陆。天渊界除了天星山脉以外，已知的大陆共有五处，可偏偏没有一处是在其东侧，天星山脉以东，只有无垠的荒芜海域，故而鲜少有人会往这个方向来。
江九珵当然是提前知道了此处可能有大量的寻空石才来的，不然谁会愿意在这海上多漂一个月，而且那人给的还是一个相对明确的方位……
“啧啧，这可是炼制传送阵的主要材料，若这底下真有一片石矿的话，我们岂不是赚大发了。”
边说着江辰手底下又利索地又捡起来几颗寻空石攒在手里细细把玩起来，脑子里转了几转，已经算计好了售卖的渠道和能到手的利润，江辰双眼仿佛迸发了金钱般的耀眼的光泽，正待在地上再挑拣一番，一坨明显比寻空石大好几十倍的黑影忽然从头顶砸了下来。
“哎呦喂，什么东西！”江辰还沉浸在赚钱的快乐中，一时惊得连滚带爬往后退了几米远才险险避开。
“我去，这无尽海里什么时候有这种活物了？！这是真的吗？”江辰震惊，又忍不住感到神奇地伸手试探着摸了摸。
江九珵看着他的搞笑动作勾了勾唇，俊朗的眉眼也漾起了一丝清冽的笑。“嗯，海鸟，这两年新出产的，师叔你闭关太久没听说过也正常。”
江辰手搭上去按了按，绛羽鹰的尖嘴中吐出一摊海水，被浸透的青色羽翅颤了两颤。
缓过神来意识到这就是一只坠海的普通鹰鸟后，看着江九珵的一脸促狭，江辰无语，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起，“这只鹰倒也是运气好，正赶上你找寻空石顺带着给它也捞了出来，话说咱江大少主可真是好心肠啊。”
江九珵斜睨他一眼，“我心情好，想救就救了，你有意见吗？”
“那不敢不敢。”江辰摆摆手，这大少爷可不敢得罪，记仇的很呐。
江九珵没再多说话，手上动作不停，数百道灵气细线宛如蜿蜒的游蛇一般探身而出，一枚枚寻空石在灵气引导下落在地上，而后被一挥袖间纳入乾坤袋中。
“我先回房间了，师叔你若无事，这只绛羽鹰就交给你处理了。”说完后也没提寻空石矿的事，只慢吞吞地往船舱走去。
以他对自家师叔的了解，想必已经大致感应过了矿山的大小，就等一着陆就会招呼足够的人手过来搬运了，到时方圆数里连根毛都不会剩。
江辰有了新的乐子，便随意地冲他摆了摆手。在心里琢磨完玉矿的事后，又弯着腰戳弄了半天眼前的大鹰，这只鹰在无尽海上飞行数日，又在海水里挣扎许久，早已精疲力竭昏死了过去，任人折腾半天也毫无动静。
无趣的啧了一声，江辰拍了拍袍子直起身来，抬腿抵着绛羽鹰硕大的身躯往船边推去，浸了水的羽翼将木板弄的湿滑滑的，没费多大力气便被推到了角落边不再挡着路。
江辰慢慢踱着步子走到船边。
闯了祸又被人抓包的古墨古亮两兄弟不知道上边发生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自家少主和江长老说话的声音，现在还紧紧扒着船身的木板，半只脚陷在海水里，半点动静不敢发出，打算装死装到底。
直到一张满脸的五官都堆积着笑的俊逸面孔从船上探出头来，“嘿！你们俩，别藏了，早发现你们了。“江辰朝着下边挤眉弄眼，“下边好玩吗？”
看着头顶突然冒出来的人，古亮吓得手一抖，最终还是“扑通”掉了下去。
坠落中手下意识地抱上了旁边的大腿，把他阿兄也拽了下去。
看着双双掉进海里，又湿了个底朝天的两个人，江辰哈哈大笑，心满意足的回了船舱。
……
江九珵回到房间才想起来软垫没有拿回来，光秃秃的床榻上，只有一只被随意扔在角落的枕头，不过他一时也没打算回去拿，略嫌弃的坐在木榻的边缘。
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巴掌大的玉石，与寻空石明显同出一源的气息，颜色却更加深沉润泽，多了些不凡之气。
江九珵翘着二郎腿，食指不自觉的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手上的玉石，微皱着眉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门外传来了江辰愉快的大笑声，不用想也知道准是又成功捉弄到了人。
不过片刻有人敲响了他的门，江九珵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开了门。
玄黑色的软垫被人卷成一团靠立在门边，随着开门的动作倒向他的胸前，江九珵下意识伸手接住后，侧头看去。
敲门的人已经沿着回廊转了个弯，只来得及看到一截白色的衣角。
“不用谢我！我的好师侄儿！”说话的人正是捉弄完两个小护卫后，回头看到被疾风快要吹落的软垫便顺手给他带回来的江辰。
江九珵把门踢上，这回没有往里屋去，而是径直坐在桌案前，莹润的玉石被放在桌上。他双手掐诀，解开了上边的禁制。
若是此刻江辰在这里，便会发现，他那身世尊贵向来行事恣意嚣张的师侄，此时完全不似平时果决的作风，先是启唇欲语，然后又有些犹犹豫豫的微曲着左手食指，在玉石表面扣了几下。
事实上他的动作很轻，玉石的材质又极为凝实，这几下发出的声响微乎其微，若不是眼下房间极其安静，几乎都听不到声音。
可是在他敲响的那一瞬，玉石的另一头，正盘膝而坐全神贯注的女子，僵住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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