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1-1
这已经是俞醒被困在天鹅泉镇东北角“好运”商超的第17个小时。
凌晨时雨势渐弱,他与其余五个受困于此的人在窗外暂歇的雨声中度过安稳一夜。
昨日,俞醒就负责起区域内伤者的医疗任务。
他靠无线电仪与同样被困在天鹅泉镇的受灾者取得联络,抗雨跑遍临近需要紧急救治的地标。随后就与一道惊天的闪电与狂风困在了“好运”商超。
俞醒睡醒时,头疼欲裂,大脑里仿佛伸来一根细又长的银针,天灵盖刺下去,贯穿颅顶,搅着四分五裂的沟壑粘液混为一谈,如同这场毫不留情的飓风。
眼前发黑,呼吸滚烫,不同程度与光亮的闪回残片在脑海中疾驰而过。
俞醒闭了下眼,从地上站起来。一边质疑“好运”商超的L前是否少了UN,一边将昨夜盖的塑料薄膜折叠整齐。
天鹅泉镇毗邻山火发源地,镇上的建筑物本身已有不同程度焚毁,留在这里的许多人是无处可去,也等不到保险公司理赔的受灾者。
除此以外,有徒步冒险者。
据他们所说,飓风来前情人湾的矿物质呈现不同程度沉淀。心形离岛四面被包围,植被芜然,上面建造的情人小屋在第一日的飓风中未能幸免于难,只有围起湖一样的海水罕见地变为粉红色。
也有追风者,跟踪飓风坦帕的脚步来到此处。
无线电仪正是追风者提供,俞醒昨夜已与急救人员取得联络,通过无线电得知一个噩耗:
坦帕的飓风眼即将覆盖天鹅泉镇与情人湾全境,施救者无法涉险突破七级飓风圈层,救援至少要等三天。
被困于此的人,大都是从附近一家被飓风挂起房梁的汽车旅馆逃来避难,身体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但他们的药物已经消耗殆尽,两位还在高烧中的伤员亟需阿司匹林与杜冷丁缓解炎症。
俞醒给手胫骨折断的姑娘更换完一次绷带后,决定暂时离开这家对他而言不算幸运的“好运”商超。
追风小队的领队额头被脱落砖块砸伤,轻微脑震荡。
但他意识还算清醒,目睹俞醒在随身很小的双肩包里塞进十根巧克力棒与一些水、高功能饮料和几包糖果。
包已经装得很满,但俞醒还不死心,视线上下环视,最后又抓了一把彩虹糖塞进犄角旮旯。
俞醒打开收银台,塞了几张钱进去,还按照标价找了零。
领队心想,他恐怕把这里当作全自助超市。
俞醒在暴风雨来前的寂静中推开房门。
天空干净得可怕,没有一丝云彩,像缺失写实模型的3D建模。
只是天空看不到太阳,天际线仍旧是橙到诡异的黄色,仿佛末日一般的景象。
俞醒在这样的天气中大张手臂,深深吸了口气。
街上已经有少部分人在暴雨后走出家门,脸上有劫后余生的空白、惊喜、讶异、茫然与恐惧。
小镇上静得可怕,只有风猎猎地吹响。
不远处矮山上的火被雨扑灭,冒着袅袅白烟。
俞醒背着他沉甸甸的双肩包,一只手捧着小镇地图,另一只手拿出巧克力棒啃着。
他对军中的记忆不算模糊,巧克力能量棒的味道让他想起战场。
俞醒在上军校的时候还是beta,beta大多选择后勤军医专业。
后勤军医对于绝大多数beta来说是一份相当有前途的职业——制服与战士相同,享受前线军人同样的晋升,有配发的消音手枪的枪套挂在皮带上(俞醒入学时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挂着空无一物的枪套到小学门口去踢正步,获得小学生崇敬的目光让他的虚荣心膨胀),做一些不需要冒任何风险就获得民众拥戴的事情……
俞醒的生活一直很普通。
他没有特定的个人喜好,对军队的向往也并不如讲台上优秀毕业生代表的斗志昂扬。
俞醒过着普通的生活,恐怕靠一生的运气才考入联邦军校,而后再度恢复普通,拿普通的军校津贴,做普通的后援军医。
起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俞醒都没有真正上过战场。
好运从未莅临俞醒,厄运也对他视若无睹。
所以他想,一直这么普通下去或许也不是坏事。
一直到那场大规模战役的爆发,前线战事吃紧,长久维持着的虚假和平被彻底打破,全民陷入恐慌。
还在中央政府上班的俞汶给弟弟打来电话,再三警告他留在军事基地,不要冒险进入战区。
俞醒有言方行圆的天赋,一小时前还让哥哥宽心他会镇守后方,一小时后就已经随小队落地火力中心(事后俞汶让俞醒见识到了什么叫暴跳如雷)。
一小时零三分后,医疗小队的军用机被一枚J23导弹打得四分五裂。
俞醒暂时失去意识,滚下雨林山坡。
再次睁眼,他已经被人扒光衣服在烤火了。俞醒悄悄眯起眼睛,打量周围满脸涂黑,挂满隐匿服的三个军人,身上没有军徽,分不清敌我。又默默闭上眼睛,准备装死。
“醒了就立刻起来!”一个alpha朝他低斥,目睹俞醒偷懒全程,面容恼怒。
缓几秒,俞醒先打了个哈欠,又伸懒腰,慢吞吞地揉眼睛,停下动作,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他:“我在哪——”
话被粗鲁打断。
摘下的军徽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俞醒眨眨眼,反应很慢地看他。
alpha语气严厉,向他发令:“我是联邦隶属A0特种小队,四级准尉陈调!士兵快点把衣服穿好,我们需要军医的救治。”
俞醒在上战场前接受过紧急培训,战场上敌方的惯用手段便是冒充我军未经备案部队,让我军医疗资源为其所用。
看着alpha指着不远处,奄奄一息的两个军人,印证紧急培训的种种理论。
培训员告诉他们,一旦遇到这样的情况,要先假意相信,随后尽量拖延,找到机会干掉敌人。
俞醒的两件单衣穿了足足十分钟。穿衣测试中,他向来只要十秒。
alpha的耐心殆尽,消音手枪抵住俞醒,揣他一脚。
俞醒的身体很软,骨头像没有,被他一脚踹进泥潭,狗吃屎一样,杀猪似的叫了一声。
alpha脸很黑,催促他:“快点!”
俞醒装作没有听到,把脸埋进泥里,一直到泥潭冒出几个水泡,才缓缓苏醒。他捂着脑袋,眼睛很红,又一脸泥,伤情看起来比靠着树的两个伤员还要危急。
但敌军的alpha显然残忍无度,端枪走过去,一把拎起俞醒,像拎买菜附赠的两根小葱。
俞醒被扔到伤员旁,又被人顶着枪,医疗包甩到他面前:“先给他处理伤口!再墨迹崩了你。”
心怀鬼胎的俞醒拉开医疗包,动作过于细致,所以把时间拖得很久。过程中,alpha连连皱眉。
俞醒觉得他十分机智,拿出镇定类药片准备喂给两个昏迷中的alpha。强效镇定药效力很大,半片足以让一头三百斤的猪睡上整整一天。
“等一下!”alpha赫然叫住他。
俞醒很无辜地回头,望着他眨眨眼,看起来茫然、单纯。
alpha的手臂受伤不轻,两个队友还在昏迷状态,他轻易不能杀了这个军医。但还是仰了下巴:“什么药?”
俞醒老实地回答:“止痛片。”
“你先吃。”alpha的枪上了膛,对准俞醒眉心。
俞醒皱了皱脸,讲话的声音很慢,带有让人信服与放下防备的柔软:“太浪费了,我身上只剩下三片强效止痛药。”
alpha眉头陷得很深,战区医疗资源匮乏,俞醒说得不无道理。于是他把枪移到某个位置,怼了怼空气:“给他吃。”
俞醒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灌木丛后还靠着一个男人,身上穿敌方制服,手脚都被绳索捆住,脸上有血迹,肩头洇出深色痕迹,奄奄一息。
他没有很惊讶,拿着药片朝半昏迷的男人走过去。
alpha在背后讲:“这是我们擒拿住的敌军将领。”
俞醒看起来很傻地点头,毫无警惕地夸赞:“那你们真是立大功了。”
alpha又哼了一下,对俞醒的崇拜收入囊中。他开始在俞醒身后洋洋洒洒地讲述捉拿到这名俘虏的故事,在他的故事里敌国的俘虏显然弱不禁风,十分轻易就被擒拿。
alpha有与世界绝大多数上alpha相同的、在得意时会自动开启吹嘘政治的开关。
在战争还未结束时,他就开始预测今后的局势,思考未来统治者思维与货币是否贬值与升值,通货膨胀大致要持续多久等对此刻而言毫无意义且没有营养的话题。
alpha向俞醒提问关于战后世界的“未来”设想。
俞醒挠挠发痒的好像要长出知识的脑袋,问他:“我们在未来的几点可以吃饭?”
alpha便不再理他了,并且在心中下了定论,联邦要完蛋了,胜利女神已经与自由党同在。
没有得到准点吃饭的回答,俞醒还是有点伤心的。
他缓慢蹲下去,还没靠近就感觉到源自alpha身体的高温,手指立刻瑟缩了一下,重新再伸过去,轻轻戳了戳男人发烫的脸颊。
“呆瓜!磨蹭什么呢?!”alpha等他不是很耐烦,吼了一声。
不远处的天空传来手雷爆炸的声响,鸟兽惊散,成群飞过硝烟之中,遮天蔽日。
俞醒一只手被男人死死擒住,力气太大,整条小臂都要麻痹。
药片抵上男人闭紧的干裂渗出血丝的嘴唇前,男人先一步拽紧俞醒,把一个尝起来苦涩到不能再苦的圆丸抵着喉咙眼儿塞进俞醒嘴里。
俞醒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吞下去,听到男人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沙哑地警告俞醒:“闭嘴,听我说。”
俞醒不敢乱动,试图开口解释:“我是……”
“老实点。”男人握紧他的手腕,发出最后通牒。
俞醒只好乖乖闭上嘴巴。
男人先告知俞醒他刚刚吞下的是剧毒,若没有解药他就会在十日内暴毙而亡。
俞醒记起一节军事访谈讲座中,讲师大力赞扬访军官仅靠搓泥巴丸就诈降敌方的精绝计俩。他想,自己恐怕是遇到了泥巴丸鼻祖。
不过男人十分认真,俞醒不好这时拆穿他,有驳上级军官的面子。他还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男人让俞醒尽快把他治好,但要对领队的alpha声称他已经无药可医。
俞醒谨言慎行,把那片止痛药塞进他嘴里以防男人吐出来,还捂住他的嘴巴。
男人挣扎了一下,引起alpha注意,他狐疑地拎抢走过来,问俞醒出了什么事。
俞醒呆头呆脑地指着男人,倒打一耙,告状速度一流:“报告长官!敌人不配合吃药!”
alpha冷哼一声,踹了男人一脚,男人闷哼一声,但仍旧冷若冰霜,没有求饶。
alpha检查了俞醒喂给男人的药,稍稍放心地打量俞醒两眼,可还是没让他给昏迷的队友喂药。
俞醒的小臂被男人捏得发麻,他甩着胳膊,小声朝alpha抱怨落网的敌人实在嚣张。
alpha被他念得有些燥郁,让俞醒闭上嘴巴。
俞醒只好憋了嘴巴又觉得自己吃亏,报复心很强地走回去,踹了男人一脚。
alpha对他没有威胁性的怪异举止眼不见为净。就目前而言,俞醒表现出的无攻击性与盲从勉强让他满意。
很懂人情世故的俞醒在离开男人身边时,从袖口里偷偷甩出一根巧克力味能量棒,掉到男人手旁不远的草丛里,重伤的男人身体稍动,头发遮挡了眼睛。俞醒趁alpha不注意偷偷朝他眨了下眼。
不久后男人就睡过去了,面对alpha的狐疑,俞醒将其解释为失血后的嗜睡症。
夜里,alpha的两个队友恢复了意识,俘虏也才刚刚睡醒。
俞醒睡得很熟,还在打鼾的时候就被踹醒。
他擦掉口水,糊涂地看着alpha。
alpha扔给俞醒一把手枪,让他搀着其中一个队友走在队伍后。
俞醒反应还是很慢,有一点迟缓地“哦”了一声,背起医疗箱扛了受伤的alpha缓慢地跟上去。
那个alpha并不完全信任他,给了俞醒一把空弹的手枪作为考验。
所以当丛林中蹿出一头鹿的时候,俞醒大叫一声朝鹿开枪,发现没有子弹后蹦跶着乱窜,途中不小心对两个本就重伤的alpha进行了二次伤害,还跳到敌军俘虏背上。对我方也造成无差别攻击。
给了俞醒一把空枪的alpha责怪他也不能理直气壮了。
俞醒受到惊吓,在alpha扶起队友质问他时,还窝囊地缩在俘虏身后:“长官,我第一次上战场……我害怕……”
俞醒为自己编造一个三无草包的身份,母亲早逝,父亲为了剥削军校津贴将他送上战场,一把鼻涕一把泪,实则套用了军校中听闻过某位大人物的谣传背景。
俞醒讲得声泪俱下,揉着水汪汪的眼睛。没注意到,俘虏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alpha往地下一啐,冷冷道:“联邦派来的净是些废物。”
俞醒在这时悄悄瞥了男人一眼,与男人冰冷阴郁的目光对上后缩缩脖子,若无其事转开了脸。
alpha不再让俞醒扶住队友。毫无威胁的俞醒负责起羁押俘虏的任务。伤者中俘虏的伤势最为严重,alpha丝毫不担心俘虏会逃跑,也完全放心把重要俘虏交给俞醒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呆瓜。
腿还发软,俞醒差点又摔了,一把扯住俘虏,两人都是一个踉跄。
alpha不再管他,大步朝溪流的方向走去。
俞醒便借机,给了男人一针。
男人对此毫无准备,十分不满。在远离alpha时,他伸手捏住俞醒的脸颊,再次发出警告:“没有下次。”
随后手心里就被塞了什么东西。
男人低头看到巧克力棒,又抬脸扫视俞醒。俞醒朝他挤出一个生涩的讨好的笑容。仿佛把他当做靠糖果就可以哄骗的三岁孩童。
男人想到他不过也是被敌方使诈受骗的战友,虽然愤怒军备松懈到竟然会派如此呆傻之人来到前线,但他也不好和傻子计较。
还是寒着脸,把一个泥巴丸塞进俞醒嘴里,冷酷说:“这是今天的解药。”
俞醒趁他不注意吐出一口泥巴,吐着舌头皱起脸,一脸苦大仇深,在想他难不成要连吃十天泥巴?
alpha从溪边灌水回来,命令俞醒再次启程。
因为一头鹿,俞醒义正言辞地声称自己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
每当丛林中有异动,他都躲在俘虏身后,又拽着俘虏到几米开外、安全指数高于均值的地方看着alpha清理路障。
alpha多次对他忍无可忍,但两个队友还未完全摆脱危险,也只好一忍再忍。
俞醒就趁着这些时候偷偷给男人治疗伤势。
挤在树后治疗时,两人离得很近。
beta比裴度要矮一些。裴度低头时能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几乎要靠在他的肩头。
他有轻微社交洁癖,难以接受与陌生人小于正常社交距离。
“你离我远一点,”裴度的声音很低,在丛林的风声中微不可察。
“什么?”beta没有听清,踮了踮脚,仰起窄且小的脸,无辜地看着裴度,张了张发红的嘴唇:“你说什么?”
他忽然靠得更近了,体温隔着轻便的制服传到裴度身上,beta身上有股很淡的草叶的气味,冲淡雨林中的硫磺火药与泥土的腥臭。
裴度突然有些忘了他要讲的话,beta为他治疗的动作因细致而变得缓慢,alpha正在解决不远处发起攻击的野猪。
于是,裴度摇了下头,说:“没事。”
“什么嘛。”beta小声抱怨,怪他浪费本就不多的时间。
裴度要瞪他,beta却已经重新低下头去,纤细柔软的手指贴在裴度左肩红肿且绽开皮肉的伤口上,消毒时有一些刺痛。
裴度手臂肌肉绷紧,浮现起伏明显的青紫色筋络。
很轻柔的温暖的风有一些潮意,从beta口中呼出,在他伤口表面轻轻拂过去。
比起一个军医,beta显然更应该去做育儿医师。
裴度稍稍有些用力,让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把beta推开几步。beta没有站稳,踩到某种动物奇大的粪便,张牙舞爪地小声咒骂他。
裴度听到了,冷着脸严肃地瞪他,现在的年轻士兵都目无尊长!
战争还在继续,他们也还在路上。
beta治疗的动作向来很慢,但一次都没有被alpha发现。裴度将此归结于某种好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