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斯复急匆匆赶到病房门口,卢浚正坐在门外的长椅。
阴冷不已的冬天,来人身上只一件单薄的黑色毛衣,鼻头和耳尖冻得通红,额上却是满头大汗。
卢浚瞧他一眼,没出声招呼,只轻抬下巴点点面前的病房,“十八床。”
“谢谢。”
急诊病房内左右两排床位几乎住满,顶灯大亮着,监护仪器“滴滴”响着交错起伏,神色疲惫的陪床家属们压低声音交谈,间或还有手机短视频的背景音。
何斯复绕过巡视输液病人的护士,焦灼地左右查看,终于在过道尽头处,找到了18号床位,他步履匆匆地走至床边。
池宛棠面色苍白,闭眼安睡着,身前微微起伏,呼吸平稳。
放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中指还戴着他送的那枚银戒,食指上却夹着血氧夹,床头仪器的屏幕里满是他看不懂的数值和波动的蓝绿线条。
何斯复站在床尾,手握冰凉的围栏,人像是脱了力一般,腿灌铅似的抬不起来,他就这么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床上的人,心头泛起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恐慌。
他缓了许久,才轻轻挪动步子,动作轻慢地移到床侧,反复哈气将自己的手搓热,才敢去触碰池宛棠的手背。
何斯复的指尖轻颤,感觉到她的体后,他悄悄舒了气。
想要握握她的手,又生怕动作太大将那仪器碰掉,只好不舍地轻托手腕留下一吻再放回被子里,细心地掖好被角。
他探手温柔地抚摸池宛棠的侧脸,目光流连在熟悉又陌生的姣好面庞上,满眼的心疼。
卢浚端着保温杯返回,坐在病床另一侧,看着池宛棠,低声道:“洗过胃了,医生说要留观一段时间,等她醒了再检查看看。”
何斯复愕然,侧眼看向卢浚,不可置信地反问:“洗胃?她——”
“你也不知道她吃药?”
卢浚看着瞬间石化了的男人,垂眼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上的纸杯,然后倒出杯热水放在床头边柜上,起身又离开了病房。
何斯复看向他放下的纸杯。
热气蒸腾,后面紧挨着池宛棠的背包,他绕至床另一侧,拿起背包旁那个不起眼的白色药瓶——利培酮。
一瞬间,他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药瓶上的字,握着它的五指用力到颤抖发白。
第一次带她去挂号问诊时,何斯复也不过刚年满二十,还没经历过什么大事儿。
池宛棠很害怕很抗拒,在她的一再要求下,他被允许陪同就诊。
何斯复直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她静坐在问诊室,努力挺直瘦弱的背脊和医生面对面交谈,将自己的伤疤一层层揭开,声音哽咽颤抖。
测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开了缓解症状稳定情绪的药,其中就有这个利培酮。
明明当时她害怕到只敢揪住他的衣角躲在他身后,为什么现在就非要倔强地自己扛呢?
何斯复死死握着那药瓶,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导致了病情复发。
他转头去看池宛棠,突然一股深深的无力将他淹没,心疼、自责、疑惑、迷茫……错综复杂的情绪霎时间传遍他四肢百骸,何斯复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像个迷路的孩子。
“阿棠,我到底该怎么做……”
鼻尖悬着一滴泪,何斯复任由它砸下,没入衣袖间。
他又静坐许久,将药瓶放回背包旁,指腹蹭去眼角和鼻梁上残留的泪痕,缓缓起身,叹息着轻吻了池宛棠的额头。
离开急诊病房,何斯复找到坐在外面发呆的卢浚,像在提问,又像在陈述,“她是不是不让你告诉我。”
卢浚点点头,抬眼看他,那男人不知在想什么,突然笑了,扯起的嘴角藏满苦涩,声音低落,“那就当我没来过。”
“辛苦你,我可以按高级陪护——”
“不需要。”
卢浚两手一拍,撑膝起身,“一晚而已,替了你一年,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替你一辈子也不在话下啊。”
何斯复全然无视他言语里的挑衅,颔首认同,“‘替’字精准,还是多谢了。”
*
转天清早,池宛棠悠悠醒来。
睁眼,入目是完全陌生的天花板,白晃晃的光刺得很,她下意识抬手去遮,看到了自己指间的夹子,鼻子轻嗅,闻到一股很浓的……医院里的专属味道。
医院……
池宛棠意识回笼,顿时清醒过来。
她猛地坐起,缓了缓晕眩的脑袋,来回摸索找到手机,通知栏里是数不清的信息和未接来电,她拔了手上的夹子,掀被下床,动作惊醒了趴在床沿补觉的卢浚。
见池宛棠正穿鞋,他连忙摁住,抬手要摁铃喊护士。
“谢谢你啊卢小狗,我已经没事了,我必须现在立刻马上走。”
见她这副不管不顾的模样,他不禁有些恼意,使了蛮力拦住池宛棠,用力拍响床头的呼叫器,冷声道:“待着别动,检查完随你去哪,刀山火海,拦你一下我是王八。”
池宛棠只好乖乖坐在床边,默默收拾起背包,转身时瞥见另一侧床头边柜上的花束,她靠过去看,没有卡片,在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材里,几朵粉雏菊很是惹眼。
“这是……?有人来过?”
听出她话里的警惕,卢浚也瞥了眼那捧何斯复昨夜去而又返送来的花束,暗自翻个白眼,瞎扯道:“门口垃圾箱捡的。”
池宛棠半信半疑,试探地问:“你没有告诉何斯——”
“没有。”
卢浚起身给医生护士腾地儿,“晚上点外卖,看到花店搞活动,就顺手买了。”
她凑上前闻闻,摘出几朵小雏菊,笑道:“谢谢你啊。”
检查后,指标都已恢复如常,池宛棠迫不及待要出院。
又一直等到夏医生来看过,再三嘱咐她短期内绝不能再加药量,池宛棠忙不迭地答应,在卢浚的陪同下,终于缴费离院。
两人在医院门口暂别。
卢浚目送池宛棠乘车离开,看着她奔赴的背影,不禁摇头失笑,突然就明白了何斯复能毫不动气无视他的理由。
他输得彻底,连冷脸洗内裤的资格都没有。
/
池宛棠返回酒店,直奔前台,还未等她询问,前台服务生先开了口,“809的池女士?”
“哎对,是我。”
她下意识举手,背着包走到柜台前,“809……退房了吗?”
前台姐姐微笑着摇头,“按您交代的,何先生已经登记入住了。”
“好好好,谢谢。”
池宛棠手握房卡,站在门前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撒一个怎样的谎会显得比较自然。
踌躇间,唱着曲儿的送餐机器人来到她身旁将她挤至门边,房内的座机响起。
池宛棠的借口还没找好,左右一看,长廊里根本无处藏身,于是她只好就这样呆站在机器人旁。
门开,何斯复见到了背着包的池宛棠。
她穿着浅灰羊绒大衣,脸埋在深色暗格纹的围巾下,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垂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发毛毛躁躁地披散在肩后,一手藏在口袋里,一手紧抓身侧的包带,白皙手背冻得通红。
池宛棠仰脸看了眼,如他所料,藏在围巾后的那双唇正抿着,脸色相较昨夜已经恢复了红润,只是眼下还泛着青。
何斯复操作机器取餐,侧身让开些距离,“我点了你爱的赤豆元宵。”
她还在察言观色,只敢迈出一小步,他等了片刻,直接伸手拉住宛棠冰凉凉的手,带她进了房间。
房内开了空调,热风温暖干燥。
何斯复将餐品一一取出放在小桌上,池宛棠站在大床床尾,看着他的背影。
他太正常了,她反倒更不安了。
“斯复哥,我昨天……”
“还没吃饭吧?先吃。”
她摘下书包和围巾,靠过去,从身后环抱住何斯复,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亲昵地蹭蹭,有些讨好的意味。
深深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木质香气,静听着他胸腔内有力地跳动,却仍打消不了她心底的不确定。
池宛棠胡乱揣度猜测,“你……你怎么不问我昨天去哪了?生气了吗?肯定生气了……可你为什么不问呀?是……是不在乎吗?”
何斯复将餐具撕开备好,覆上她交叠在自己身前的手,揉搓她微凉的手指,摩挲着那枚银戒,他没有转身,只问:“我问的话,你会说吗?”
身后的人陷入沉默,只胳膊用力,收紧了怀抱。
许久后,何斯复听见了她的答复,“何宝宝,对不起,昨天考试结束后舍友身体不舒服,我就送她去医院,但是手机没电了,没来得及跟你说……”
“是宋予清吗?”
池宛棠内心暗暗同室友道歉,点点头,“嗯。”
何斯复默然半晌,无声苦笑,他没有拆穿漏洞百出的谎话,只垂头看着桌面上的勺子,将它拿起塞进池宛棠手里,“先吃点东西,暖暖胃。”
她没有松手,突然没头没脑地又问:“斯复哥,你还爱我吧?”
他终于转身,手指梳着她的长发,托起她后颈轻吻在她的唇角,“我永远爱你。”
池宛棠融化在他满眼的深情里,却不敢久看,她松了手坐在矮凳上,舀了勺软糯糯的夹心小元宵,边嚼边从口袋里掏出几朵有些变形的花,伸长胳膊递给何斯复。
“别人送她的花束,我偷偷捡了几支小雏菊,给你。”
何斯复坐她对面,垂眸看着那花,眼底有难言明的情绪,他没有接,只定定望向塞了满嘴食物的池宛棠,“阿棠,我想要你个承诺。”
“什么承诺?”
“别再一声不吭地消失,让我找不到你。”
他接过花,又补上一句,“不管什么原因。”
池宛棠怔了怔,勺子刮着碗边的桂花,点头应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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