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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恒之夜奔(三)

一匹喘汗的驽马奔驰在寂寂荒郊。天上星烛倒悬,银光勾勒出夜雾的轮廓。长草间翻起的疾风吹动行者的衣角,江永拭去额上汗珠,在路口稍加踟蹰,又义无反顾地向密林钻去。

京师围困日久,冀鲁各地官府崩溃、法度荡然。忠顺百姓摇身变为乱民土贼,在乡间道旁大肆劫掠,见良民孤弱则贪其家什,遇逃亡羁旅则敛其浮财。江永一路东去,途中见舟马栖遑,相视不交一语,村庄屋墙破敝,极目不见人烟。偶有乌鸦零落草泽,在达达马蹄中腾跃而起,嘲哳两声,又习以为常地折回地面。

榆林愈深密,道路愈崎岖,月光在前方投下大片阴影,这匹从驿站牵走的老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堪堪在巨石前停住脚步。被掀翻在地的江永正欲起身,忽见密林深处有火光陆续亮起,几名乡民持梃而出,将他围在道路中央。

树脂燃烧的刺鼻气味将他周身笼罩,江永放下遮目的手臂,故作镇静地说道,“我没有钱。 ”

无人同他讲道理。一群削瘦的幽灵扑向江永,很快便将他的财物摄食殆尽。肩头的包袱还浸着黑血,此刻也被强行卸下,江永慌忙去夺,不料肘弯正挨一棍,闷哼一声扑倒在地,随即身上又挨了七拳八脚,面颊也被土砾摩出血痕。他的衣裳被尽数扯下,内外搜刮一番后又被随意委弃。待雨点般密集的棍棒停了,江永捧起脱臼的左臂,摇晃着从地上坐起。

为首那人狠狠淬了口唾沫,“真是个穷书生!”

江永沉默不语,只是将脏污不堪的衣裳重新穿起。被完全打开的包袱皮灰头土脸地藏在几本书下,几枚黒乎乎的脚印从它们身上压过,一路延伸至不远处熄灭的火把——它们的主人正为了包中的衣物、银锞大打出手,在围观者的欢呼声中,很快就头破血流。

江永将地上的书籍信件一一捡起,又细心地将封面上的脚印掸去,不料这一动作激怒了首领。他将江永踹翻在地,三脚之后仍不解气,又劈手夺去书信,一面将它们撕成碎片洒成飘雪,一面唾沫横飞破口大骂,“让你捡!让你捡!读书有什么用?拿不起刀扛不起棍,读书有什么用?”

“晋王已经攻克京城,他的手下十分凶残”,江永的声音不见起伏,“你们赶紧逃命吧。”

那名首领少时读书,挨过父亲不少打骂,浑浑噩噩数年,终于一无所成。如今见眼前人一副悲天悯人的圣人模样,他一时竟有些委屈,咬着牙喝骂道,“蠢货!白痴!笨蛋!……”

他将学堂中受到的奚落向面前的谦谦君子倾倒,却得不到一丝回应,他胸中怒火更甚,举起烧火棍在那人的背上疯狂敲打,见江永昏倒在血泊中,才转身挑开厮打的手下,“打什么打?还不快回去!”

“老大,他……”

“还喘着气呢,死不了!”

“老大,这匹马怎么处置?”

“这么老的马,跑不动又跳不高,要它做什么?”乱民的首领一掌甩在问话人的颊边,“你们抢了多少钱?不跟我说,也敢往自个口袋里塞?”

被打的人捂着鲜血直流的脑袋,哭丧着将半把银锞捧到老大面前,“老大,我就抢到这些……还有一半在赵三手上,陈九还抢了两件外裳。”

首领冷眼觑他,重新擎起火把,向密林深处走去。

两个时辰后,江永悠悠转醒。他只觉全身的骨头都快要断了,就连简单的翻身也要从喉中逼出痛呼。他脱下外袍,将左臂系在颈上,用血流如注的右手在满地雪片中细细挑选。

月落星隐,天色孤白,只有启明星还寂寞地挂在头顶。江永在地上跪了许久,终于将那封书信拼合完全。

“妻易安家书,上复贤夫官人坐前。”信的开头这般写道。

“老人家,可以给一口水喝吗?”整座村庄都空了,只有一堵篱笆后能听到老人苍老的脚步。惊魂未定的江永再也走不动了,他一瘸一拐地推开柴门,向在给菜地浇水的老妇哀求道,“一口井水就可以,我喝完立刻就走!”

水珠在空中抛出弧线,老人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见来人斯文懂礼,才渐渐安下心来。“井水脏,不能喝,”她摆手劝阻,颤颤巍巍地走向院中的水缸,舀了满满半瓢水,“孩子,快喝吧。”

江永从未这般狼狈过,对眼前漂浮草屑与浮灰的陈水也从未这般渴求过。他俯身鞠躬,忙不迭地接过那半只葫芦,如经历了三年大旱而枯涸的水道,恨不得让每一滴甘霖都流进干裂的河床。

湍流涌入鼻腔,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慢些喝,慢些喝,不够还有呢,”老人心疼地轻拍他的后背,“可怜的孩子,你打哪来的?”

江永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京城。”

“啊,听说那里打起来了……”老人上下打量遍体鳞伤的江永,“瞧这一身的伤,你一定是逃出来的吧!唉,造孽啊……”

江永的眼神也随着老人的叹息暗淡下去,他恭敬地将葫芦奉还,又是深鞠一躬,转身向外走去。

“孩子,你一定还没有吃饭吧?”老人叫住他,“吃些粥再走吧。”

“晚辈已经打扰许久,如何能再劳动老妈妈!我……”

“这前后几里就只有老婆子一户人家,你出了这门,又要到哪里去找吃的呢?”老人叹了口气,“你这样不顾身体拼命赶路,若是你娘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孩子,留下来吃口饭吧。”

江永的双脚违背了大脑的指令,生生停在门前。

晶莹的米粥在锅中噗噗作响,青碧的菜叶翻滚浮沉,将香甜的米香与清新的菜香混合搅匀,夹杂着温暖的湿气,填满逼仄的厨房。

此时已是黄昏,北来的晚风吹走了终日的闷热,江永靠在厨房的门边休息,眼前的光影一面摇晃一面模糊。他觉得有根紧绷的弓弦在缓慢松弛,全身都被轻云托起,爽畅地飘在空中。然而院中老马的嘶鸣让他坠下云头,他睁开惺忪的双眼,正与一伙手拿棍棒的盗贼打上照面。

那根弓弦又被猛烈地向后扯去,几乎快要崩断,“你们要干什么?”

江永再一次被推倒在地。厨房很快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杂声——踢断的门框,打翻的米缸,摔碎的碗碟、碰落的铲勺……在交错的足胫间,他看到老人无助地躺在柴堆旁,颤抖的手臂伸向那些盗匪,嘴巴微张,在发出几声微弱的“啊”后,终究没有了下文。

江永爬到老人身边,花费百般气力,终于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灶边站了一圈人,年轻的不过二十出头,年长者已发须花白,打眼一望便是忠厚温顺的庄稼汉,然而瘦得颧骨高耸,竟显出几分凶兽相。劳作磨出的老茧与表面淤积的脏污让他们的双手不畏高温,直接伸到锅中捞食米粥……无法果腹的薄粥点燃了盗匪对食物更加强烈的渴望,待他们将锅中的最后一粒米嚼碎吞下,又转过头来,满脸凶光地看向江永二人。

四海鱼烂如斯,从路边饿殍,雪中僵尸,到山顶葬坑,战场白骨,江永见过了太多死亡与黑暗,早已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所有素昧平生的人。“髑髅夜哭天难补,旷劫生人半为虎。味甘同类日磨牙,肠腹深于北邙土(注1),”他的脑海中突然闯入这样一首诗,“他们把我们活剥生吞甚至煎煮烹炸,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院中有一匹马,”江永缓缓开口,“你们可以把它吃了。”

鲜血涂满整片篱笆,老马的死亡漫长而痛苦,直到年轻的强盗一刀接一刀砍下它的头颅,嘶鸣才终于停止。院中很快升起黑烟,冲天血腥混着木柴燃烧的刺鼻气味向厨房弥散,江永身子一歪,呕出的酸水从指缝间漏下。

“孩子,你没事吧?”悠悠转醒的老人关切地问道。

“无妨,我只是闻不得这种血腥,”江永摇头,“老妈妈,你可还好?等他们走了,我带您去医馆看看,好吗?”

院中放肆的笑声盖住了屋内的低语。“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不把这座院子吃光,他们是不会走的!”老人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中积攒了太多苦难,泪水流进它们就溢出来,“孩子,你不要管我,赶紧从后窗逃跑吧!”

柴堆已经被搬走,江永只能躺在地上,“老妈妈,我走不动了,一步都走不动了,”如血夕照散成光点,在他的眼缝间摇晃闪烁,“若是他们……若是他们果真杀来,就先吃我好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亮,淳朴的笑容与满面的红光让那几分凶兽相褪去,吃饱的盗匪又变回了木讷的乡民,“刚烤好的马腿,”他举着一大块肉,“你们要吃些吗?”

话音刚落,门外再次传来巨响。

人非牛马,但若说在死亡时会有什么不同,大体应该也是没有的。

菜畦中的青碧被染成赤红,篱笆上的血迹未干,又涂一层。惨痛的哀嚎与柴刀捅进骨肉的声音交织缠绵,门边的强盗还在怔愣,已经被来人砍上了脖颈。柴刀卷刃,一次无法了结,便有第二刀,第三刀……彻天彻地的惨呼充斥在狭小的院中,直到头被完全割下,他才停止了一切声息。

“娘,您没事吧!”一名面色黝黑、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冲进厨房,伸手将老人捞起,“他们没伤到您吧?”

“造孽啊!你造孽啊!”缓过神的老人家狠捶他的肩膀痛骂,“那是七八条人命,不是猪羊牛马!你们怎么能说杀就杀了?”

“娘,我……”

“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老人跌坐回地面,呼天抢地般嚎啕大哭,“老李家一门清白,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小时读书逃学,长大当兵逃伍,好容易在家安分两天,又到山上做了土匪!等我到了地下,怎么跟你爹交代呦……”

老人的哭声忽然一滞,身体笔直向后倒去。

“令堂爱之诚,责之切,绝非恨你弃你,兄台无需多虑,”沧州以南民生渐苏,官民多据城而守,虽百业萧条但不至完全凋敝。江永与中年人并辔而行,马蹄下的驿道宽阔而整洁,“我自京城出发,沿途村庄十室九空,乡民不是去当土匪,到处烧杀抢掠,就是躲进深山,挖草根菜籽充饥。李兄脱离乡村另谋生路,也是特殊时期的无奈之举。”

中年人眉间微舒,沮丧的话语随马背上下起伏,“江兄,你不知我等生活的艰难。村里人年年逃荒,皂吏只顾比较钱粮,我们种了一年地,收的粮食填不满他们的口袋。后来官府没了,他们又成了带刀的强盗,奉旨追比更是成了强取豪夺。我们走投无路,只能上山去做土匪。后来地盘稳固了,就纷纷将家人接到山上,村里的老幼妇孺都来了,偏我娘不愿跟我走。”

“我真的没乱杀人!”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打劫……打劫是有的,可那也是为了活命!野草野果就那么多,哪里够那么多张嘴吃呢?江兄,您说句公道话,我这也不算猪狗不如吧?”

被沿路打劫又被土匪资助的江永只能苦笑,“李兄所为不无道理,只是苦了行路之人。”

“可那也是……”

“抢掠虽能果一时之腹,却终究不是正途。来日若起大难,李兄将如何自处?令堂又如何过活?”江永正色道,“李兄,令堂将你托付于我,正为让你摆脱两难的困境。兄台身强力健,又曾在山西军中担任百户,如今投奔江南,定有用武之地!”

中年人名叫李立本。咸嘉二年己巳之变,博仁围困京师,山西的援军迅速驰援。朝廷先命援军驻防通州,次日调往昌平,第三日又调往良乡。频繁的调动已使他们兵疲马乏,援军驻扎当日不供粮饷的规定更令军心摇荡。士兵饥饿难耐,竟在城镇周边大肆抢粮。咸嘉帝闻之大怒,不顾京城危局,下旨将山西的总兵和巡抚逮捕入狱。惊恐万端的士兵一哄而散,李立本也因此返回家乡。然而家乡也不平静,官府剖克无度,晋王举兵作乱,强盗如雨后春笋般一波接着一波涌现,时而分路并进,时而围点打援,烧杀抢掠之暴行罄竹难书。李立本率乡民捍卫村舍,虽百般阻截,仍损失惨重。没有王法庇佑,正常耕作难以活命,他们最终被逼进深山,举起锄刀、柴刀、烧火棍,做起沿路打劫的生意。

得知儿子的所作所为,李立本的母亲痛心疾首。她坚决不花儿子的不义之财,也不随儿子上山,只守着一块菜畦一亩耕地过活。河里的浮尸越积越多,连带着井水也浊气熏天,山上的泉水成为母亲从他那里唯一接受的东西——还必须是儿子亲自挑的,不许偷,不许抢,不许让别人代劳,倒进水缸后须尽快离开。除此之外,李立本只能站在山头痴痴俯望,日暮时分见家中升起炊烟,方知母亲一切安好。

那日院中,浓密的黑烟包裹橙黄炽焰,与往常炊烟大相径庭。李立本能够及时下山并救下母亲和江永,正与此有关。

“当兵人贱,饥一顿饱一顿,上官不把你当人看,死了也没人收尸,”李立本神情低落,“我不想再去当兵了。”

“弟的府上还缺护院,不知李兄有意否?”江永顺势问道,“只是门户低微,怕折辱了兄台。”

黯然的目光被远处的朝阳点亮,“我愿意!”李立本忙不迭地答应,“从此我便一心跟随江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他们在济宁城外分道扬镳。

“沿着这条路走,很快就能到徐州了,”李立本遥遥南指,“到时寻一艘船顺黄河南下,在淮安转渡运河,很快就能到南京了。”

江永颇感意外,“李兄,你不随我去留都吗?”

“老娘还在家里,怪放心不下的,”中年汉子满怀歉意,“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还是想留在乡里照顾她……等给我娘养了老送了终,我再去找你行不行? ”

“如此也好,”江永点头,“届时你到余姚黄竹浦,报我的名字便是。”

“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李立本牵住缰绳,遥望江永身后腾起尘沙,忽又拍马赶上,“江兄,江兄!”

“李兄还有何事?”

“我娘说江兄是读书人,将来一定能做大官,”他郑重其事地看向江永,“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若江兄果真做了大官,还请您记住一句话。”

“江永洗耳恭听。”

“老百姓过得很苦,”他的眸中闪动着两人的泪光,“真的很苦。”

薛府的花厅不大,从东面走到西面只需一刻钟。日光透过雕刻了山水人物花鸟的精致镂空花轩窗,正照向中央的玛瑙围屏。屏面镶嵌的数百颗宝石色彩斑斓,在光下闪耀如星子。围屏后陈列几张紫檀食桌,桌上古窑名瓷不一而足,质韫珠光堪作明镜。花厅四角的琉璃釉竹节冰鉴中盛满冰块,冷气倾洒而下,浇熄了酷烈夏日的最后一抹余火。

“学生听闻晋王——不,是德昌帝攻克京师后,曾任手下屠城三日,京中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惨状不忍卒闻,”一袭玉色素纱的冯渊饮尽杯中醇酒,快步走到薛青玄身边,“敢问老先生可有此事?”

“哦,是吗?”薛总督表现得十分惊讶,“老夫竟从未听闻。不知此消息从何而来?”

“近来有不少北人南来,此事已在留都传得沸沸扬扬……”

“道听途说而已,迩敦何须在意,”薛青玄放下象箸,“然浮言塞耳,终是非善。老夫会让兵马司的人多加留意,等逮捕几个鼓舌传谣之人明正典刑,浮言必定不攻自散。”

“老先生,学生并不明白。这德昌帝久居山西,与我等南人并无深交,其名声好坏何有于我哉?若屠城之事为真,则监国持守道义,留都之为京城便是众望所归。若屠城之事为假,则如此浮言亦可动摇北都立国之基,老先生何乐而不为?”

“迩敦所言极是。然此事离奇非常,若被‘正人’们引为北伐之借口,岂不扰乱我等安靖之望?”薛青玄拈须而笑,“更何况有一位世兄为德昌帝极力说项,老夫也只好略尽绵薄之力。”

“不知是哪位仁兄,竟能说动老先生出手相助?”

“还有哪位仁兄?当然是孔方兄啊!”

二人相视而笑,花厅中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注1:引自元代诗人周霆震《人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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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恒之夜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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