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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无自立辟(四)

文旭作为大景永平皇帝的生命,只有十三到二十三岁间的十年。

六岁称帝之后,十三岁亲政以前,他在叔父都仁的手掌中惶惶不可终日。叔父的手掌又大又厚,铜墙铁壁一般,将边境内外连绵不绝的战争,朝堂上下惨烈卓绝的权斗,宗戚的咆哮,臣僚的战栗,因剃发、易服、圈地、投充、逃人牵连而家破人亡的汉民的哀嚎尽数远隔。他端坐龙床,惟拱手以承祭祀,都仁侧坐御前,为他遮挡住殿中密密麻麻的顶戴花翎:那些红顶子撑在装满贪欲、审度与算计的头颅上,车轮一般驶进朝堂。它们起先排得整齐,倏忽错了行列,继而抵牾、冲撞,藏着最不可告人的私心,说着最光明正大的言辞,将那些“不忠不义”的头颅与顶戴一道摘下。剩下的车轮偏了辋圈,断了辐条,狼狈驶出飘血的宫廷,在红墙外“吱呀”一声拐弯,又向摄政王府匍匐而去……

文旭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分宫而居,累月方得一见——叔父手缝间仅存的天光,照亮的却是自己的无能与不堪。都仁每不顾礼节亲至内院,与皇帝生母、当朝太后作尽夕欢饮。“上寿觞为合卺尊,慈宁宫里烂盈门(注23)”,都仁的封号由“叔父摄政王”而“皇叔父摄政王”而“皇父摄政王”,分明果真要做他的父亲了!萨族开化日浅,犹未完全摆脱以血缘为纽带、部族为单元的统治形式。都仁大权独揽,实是当朝之君,然而其意未足,更要以王父之名进入皇统,成为名正言顺的君权的持有者。来日依势定夺,若文旭不可废,则归政少帝,名曰“传位”;若废帝自立,亦是以父废子,不称僭越。文旭感觉得到,叔父的手正在握紧——这只饱经沙场,布满伤痕的手,剥夺了他的耳目之聪、天伦之乐与帝王之威后,就要谋及他的性命了!

那只手遮住了最后一线光亮,突然摊开。

那个在兄长暴亡之后辅佐侄儿坐稳江山、在新朝动荡之际协调各方坚持进取的摄政王,死于案牍鞅掌、戎马倥偬,也死于饮食无度、起居无节。国朝栋梁盛年折殒,皇帝痛悼二月后突然反颜相向,不仅下旨追夺其母子并妻所得的一切封典,还以十四条罪状全盘否定都仁,将他毁墓掘尸、挫骨扬灰。江风吹倒前朝树,文旭排遣去藴积多年的愤懑与苦恨,正要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又见生母已联合那些曾经被排挤打压难酬己志、如今又弹冠傅粉昂扬登场的勋贵大臣,无视业已成年的天子,夺过被都仁集中在手的最高权力的果实,尽情享用起来!

一切尽作“将枉过正”之想。作为萨鞑联盟的坚决拥护者,她们废除了都仁所有关乎委任汉官、遵顺汉俗的决策。言称“汉俗盛则胡运衰”,力主恢复入关前“首崇萨洲”的旧制——权臣在位尚留少帝以喘息之隙,母子之情却如何逃遁于天地之间?文旭生于弓马骑射之家,心性却敏感孤僻。他自幼失学,无人教训,亲政之后,批阅诸臣奏章,常感茫然不解。由是发愤读书,欲从汉家经史中寻求益治之道,然而群臣阻拦之,母后禁抑之,又有祖制成法如利剑高悬,令他赍志难申。所颁政令,大半无法施行,倘有一二可取之策,不是沦为臣属争权夺利的发力点,便是成为他们假公济私的遮羞布。萨人入关不过廿年,百废待兴之际,官风国俗已堕落至斯,文旭察之,怎能不锥心泣血,悔恨无极!

前朝铩羽,后朝暴鳞。亲政第五天,出生鞑靼的母亲即为他择舅父之女为妻。文旭百般抗争无果,终于顺从母意。大婚之后,帝后志意不协,三年分宫而居,一同入宫的五位鞑靼嫔妃,皆不曾诞育子嗣。多年以来,母子间论事龃龉,积而成雠,最终在废后一事上彻底爆发:文旭在母亲面前控诉皇后“处心弗端”、“嫉刻殊甚”、“用度奢靡”,说她“不足仰承宗庙之重”,随即不顾太后及舅家颜面,传谕礼部行废后之事。在这场与拥护太后的王公大臣们旷日持久的对抗中,文旭始终不曾退让。他的性情更加暴戾,周围人行事稍拂己意,即举鞭打骂。其状似疯如狂,每大怒必笑,每大笑不止,则必有大处分。他的身体无可追挽地消瘦下去,短短两月时间,便已形销骨立——文旭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换得母亲不甘的准允。然而废后之诏下达不到半年,太后不顾景太宗博仁“禁止皇族内部□□婚娶”之令,又将自己的侄孙女召进京师,册立为永平帝的第二任皇后!

文旭故技重施,对这位新皇后倍加冷落,三年之后,再次提出废后的要求。

这一次,除却与母亲的较量,还因他终于寻得终生挚爱。他决心甩开一切阻碍,将那顶凤冠捧到可以与他共读蒹葭的宛娘的面前。

永平十三年,内大臣图雅之女入宫为嫔,为天子钟爱,宠冠后宫。这位小名叫作“宛娘”的女子虽为萨人,却师从府中幕僚,自小饱读汉家诗章。它们赋予宛娘一种独特的美,伴在身旁,仿若乘兰舟游于烟雨氤氲的江南水乡。两岸繁茂的花树送来绵绵清甜,却又有哪一株比得上手中的这朵解语花呢。文旭在从未有过的熨帖与宁馨中沉沦,将一片痴心兑作令人咋舌的晋封与恩宠。他们在无数嫉恨的目光中诉说爱恋,在永无止境的纷争中不问春秋。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牢坚。昼夜飘摇的风雨,终究会撕碎须臾的美梦。次年宛娘产下一子,不幸两月而殇。年轻的母亲悲痛欲绝,却不能顾及身心苦楚,在太后的催促下趟风冒雪前往南郊,躬身侍奉偶感微恙的婆母。文旭对母亲的敌视与抵触,太后百倍还于宛娘身上。在她明里暗里的折磨下,体弱多病的宛娘没能熬过永平十七年的冬天。临终之时,宛娘冰凉的脸颊贴着文旭的胸膛,颜貌安整,没有痛苦与怨恨,连残存的眷恋也散去了。“南无——阿弥陀佛——”她念完最后一句佛号,安然阖上了双眼。

失去挚爱的文旭陷入癫狂的深渊。宛娘的葬仪异常隆重,几乎演化为一场天子向其母的宣战。先时为宛娘所阻,永平帝未将第二位皇后废黜。如今也无视她还在位,执意追封宛娘为孝献皇后,并命朝廷二三品大员为之抬棺出殡。他央求最有才学的秘书院侍讲吴藻为孝献皇后作传,并亲制行状,记叙皇后懿媺。在行状中,永平帝明褒暗恨,将太后对宛娘的百般折磨写作由衷嘉许,分毫不忍遽离,将宛娘对太后的畏惧隐忍写作奉养甚至,趋走无异宫婢……行文最后,他还露骨地表示,皇后不幸崩殂,来日国母大丧,竟无人堪为料理。念至于兹,朕如何不五内摧痛,哀伤不已!昔日母子二人在权臣的威慑下相依为命,如今却因一位嫔妃的逝去,儿子要诅咒母亲速死!痴情的天子哪里理会得母亲的训斥、朝臣的劝谏、百姓的议论,他终日坐在寿椿殿中,对着宛娘的宝宫泣涕涟涟。在他的身后,一百零八位僧徒做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忏坛,金刚坛,梵网坛,华严坛,水陆坛,日里铙钹喧天,黄昏烧钱施食,大小官员,上下人等,打鼓吹笛,个个手忙脚乱(注24)。直至最后一日断七,水陆法事告结,已然疲顿的万寿山道场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夕阳沉坠,山中的枯蓬残枝在一瞬里染上红光,又寂寂然黯淡下去。佛堂之上,泣不可仰的丧主跪坐灵前,守着一炉香灰,满盘烛泪。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注25),”一道清音在耳畔敲响,“终日拈香择火,不知身是道场(注26),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注27)。”

文旭回头望去,见是位面生的和尚。

“固知诸法无常,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揵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然而八万四千尘劳苦,更有何人度迷津?”自从宛娘离世,文旭每宵反侧,不得安枕,目下倦极却无睡意,正是性情最反复无常的时候。他兀自言语,突然狠抓自己的头发,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黄金座只是黄金锁,却脱不下旧黄褂,舍不下臭皮囊。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林书桐自殿外折来一扇松枝,击打在文旭的头顶,“还是不醒,更道,更道!”

文旭抱着脑袋左躲右闪,松枝便如急雨般扫过他的前胸、后背、肩臂、腰腿……侍卫正将上前护驾,被皇上高声喝止。等到手中的松枝被全数抽断,书桐才停下手。二人瘫坐殿中,对面大口喘着粗气。

五内之痛外化为皮肉之伤,理智之光总算穿透了脑中迷雾。冷静下来的文旭神情庄穆,显出金尊玉贵的天子气度。“朕想前身的确是僧,”他的目光从大行皇后的宝宫移向释迦牟尼佛造像,又转回书桐身上,“每常到寺,见僧家明窗净几,便低回不忍离去。纵富有一国,千万财富,不在意中,今失妻丧子,别处众生,没甚关情。如是逢缘,当随大师出家去。”

书桐知他长年苦闷,每向空门寻解脱。却不知文旭身为一国之君,竟真敢动起出家之念。“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皇上夙植佛性,何须再向外求?”他盘起双腿,合掌施礼道,“若以世法论,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圣母之心,下以乐万民之业。若以出世法论,皇上宜用作国王帝主,外以护持朱佛正法之轮,内住一切大权菩萨智所住处。如是只图清净无为,抛闪诸般大事,任他万劫修行,也难至诸佛田地——出家修行,愿皇上万勿萌此念头。”

“那便罢了,”文旭的眼中飘过一缕失落,随即又向下弯出苦笑,“不知对朕者谁?”

“不识。”

“山外泉水浊,山内又岂能清净?这世道,真要把人全都逼疯。”江永收起书桐的书信,轻步行至卧房门前。他在檐下站立片刻,听女儿偎在母亲的怀中念诗,“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遗穗,左臂悬弊筐(注28)……”

颐儿今年已满七岁,聪敏灵慧,像她的母亲。沈蔚识见高远,她为女儿开蒙,一则不拘于时俗:不用闺塾中常教的《女四书》、《列女传》,也不取市面上流行的《弟子规》、《百家姓》,而是选李太白、白乐天、苏东坡三人诗词中浅显易读者编为一册,既是择华夏上上之文辞而感悟之,也是望女儿心怀天地,莫被当世浮躁的风气与不合理的压迫遮住望眼。二则不限于文学,珠算、几何、天文、地理等有益日用之学,沈蔚亦慨然相授。她曾私下同江永说起两个孩子,称颢儿文才天纵,合该跌宕山水泉石之间,为千古名士,立身词场画坛,则小矣,奔走官场仕途,则更小矣。颐儿敏于数理,合该察万物之理,立不朽之学,埋首辞章典籍,则小矣,藏于闺阁,嫁为人妇,则更小矣。

“易安这是后悔了?”江永坐在躺椅里,朝妻子支颐笑道。

“取舍由我,倒也无甚可悔。只怕某人汲汲忙忙,不领会此番心意。”

“这倒好办,易安但需稍减课业,放颐儿在永面前多打几圈转。见女如见母,老拙便再是心盲眼瞎,又岂有不知承情的道理?”

“父女俩串通一气,到我这儿来耍嘴了,”沈蔚嗤笑一声,“每日五张大字,两首古诗,一章算数,一样都不能少。若是元辅更有妙策,便劳动大驾,亲自教女了。”

“是我不好,竟同当世之酸才腐儒一般,不能身履是事,却空口乱谈不休,”江永歉然一笑,当即认错投降,“往后府中诸事,一切但凭儿辈心意,一切全听家主区处。”

江永回想起当日情景,轻笑一声,惊醒了门前小憩的狸奴。

五言长诗被拆分为二字、三字的音节,平仄交替着在小女的舌尖弹跳。语义承着语义,韵脚押着韵脚,转轮一般向下驰去。狸奴跳上小主人的膝盖,“喵呜”一声打乱了节奏。颐儿一时接不上后面的诗句,看见江永推门而入,连忙欣喜地唤道,“爹爹!”

“这么晚了,颐儿还在用功呀?”

“爹爹你看,这是我写的字!”

江永捧起宣纸细细看过,夸赞道,“颜骨柳筋,个个都好,真是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颐儿一面刮着自己的眼皮,一面高声抢答,逗得夫妇俩哈哈大笑。江永见纸的边角处洇出点点墨迹,又将它翻过,“‘农无谷,不农则肉。农无服,不农则縠;农蔽恶木,不农则渠渠夏屋(注29)’,”他念道,“这是颢儿的笔迹?”

“兄长从徽州回来,送给我一支紫毫。这是他帮我开笔时随手写下的。”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注30)啊,”江永向沈蔚叹道,“吾儿已经长成,往后再不能以孺子视之。”

“只是春闱在即,就怕他在徽州散了心志,日日只顾悲天悯人,将时文制艺全抛脑后。”

“颢儿还不用功呐?他用功得我都没处去,只能回房找你们了。”江永搬把躺椅坐到母女俩身边,笑着把颐儿抱到怀中。

随着江颢年岁渐长,江永特地在他住的小院外单开了扇侧门,一来方便他接待亲友、出外应酬,二来也叫他学着打理院中人事,以备日后独立门户。然而今日下午刚从徽州赶回留都,江颢就让江帆封闭了侧门,捡些常用的物什又搬回内院。他把自己锁在书房,不寝不食,只一味读书习字。母亲前去看他,也仅是貌恭色敬,言辞敷衍。直到从江永处闻得徽州近况,沈蔚才明白江颢的表现为何如此反常。她心中百感交集,嘴上却不依不饶,“谁知他又在用哪门子功?”

江永笑笑,偷偷从袖中摸出一块酥糖。颐儿眼睛一亮,忙不迭接过,正要放入口中,却听娘亲又说话了,“这么晚了,不许再吃糖了。”

颐儿悻悻然把糖放下,嘴巴翘得老高。

“那咱们明天再吃吧。”

“爹爹!你怎么一遇到困难就退缩了,不是说要迎难而上,勇往直前的吗?”

“可是爹爹也得听娘亲的啊,”江永故作委屈地皱起了眉毛,从女儿手里挖出酥糖,放到妻子面前,“乖,糖先让娘亲保管着,等明天颐儿把《观刈麦》背熟了,再找娘亲要回来,好不好?”

颐儿不舍地点了点头,沈蔚收下酥糖,又把手伸到江永面前。江永见状,只好又赔着讪笑,上交了袖中的所有糖果。

一家三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不觉便已是月上中宵。狸奴窝在床边,呼噜打得比人还响亮。颐儿犯了困,靠在爹爹肩头,说话声渐渐微弱,最后只剩下轻浅的呼吸。“睡了,”江永把声量压到极低,“我把她抱回去吗?”

“就在这睡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别再着凉了。”

“可是她睡这里,我又到哪去睡呢?”

“怎么,”沈蔚停下铺床的动作,转身嗔笑道,“你们爷俩说走就走,剩咱们娘俩相依为命。现在一回来就要赶走闺女、鸠占鹊巢?”

“又是我不好了,”江永把女儿交给妻子,看她被脱去外衣、散开头发,舒舒坦坦地睡在以往自己的位置。江永小心掖好被角,无奈笑道,“夫人与小姐且在此高枕安卧,小的自去偏房,随时听候吩咐。”

更深露重,秋月如霜。一豆烛光悄然推出房门,不消一刻,又悄然转回屋中,搁在床边的几案上。

“颢儿睡了?”

“方才睡下,”沈蔚有些意外,伸手将帷幛挑起,“你怎么还没睡?”

“睡了一觉,醒时正好见你过来。”

江永的声音里犹带颤抖。昏暗的烛光下,沈蔚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做噩梦了?”

“嗯,”江永往床内挪了挪,湿透的后背沾上半片冰凉。他眼巴巴看着妻子脱去外衫,睡到自己身侧,狂跳的心脏才稍有安定。江永长出一口浊气,说起刚刚经历的梦境来,“我梦见我在一条土路上死命地跑,夕阳压在头顶,把眼前的一切都染红了——火一样的红,烧在两边比我还高的玉米秆上。玉米的叶子枯黄着,又薄又大,伸到土路中间,抓我的胳膊,拉我的衣角。我吓坏了,嘶声喊着爹娘,没人理我,我就接着一边摔跤一边往前跑。”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着急啊?”

江永努力回想一阵,遗憾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沈蔚为他顺着胸口,听他继续说道,“我一直跑,一直跑,把太阳越跑越低,把路越跑越窄。玉米叶子从一开始的枯黄变成暗红色、紫褐色,等到变成完全的黑色,路就彻底不见了。我急忙转身,又撞见三个陌生人。他们乌青着脸,手杆挂着纸灯,脚底刮着土砾,一摇一摆地朝我跌来。我被吓得六神无主,只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这一喊一叫,我就醒了。”

“醒了好,醒了他们就吓不到你了。”

“可后来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那三人还没有离开,塔似地堵在路口。我问他们是谁,他们说是赶路回村的农户。我问哪个村子。他们说就是前面那个。我又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我的爹娘。他们摇头,但说天底下只有一条路,路尽头只有一个村,我爹娘不在路上,保准就在村里。我央求他们带我进村,三人推说天太晚了,要在路边休息一宿,明早再动身。”

“于是我便入了伙。他们在玉米田里辟出一块空地,我就用砍下来的叶子和茎秆生火——茎叶是黑色的,填在火里,熏出的烟又浓又黑。果实外的苞叶是黑的,撕了苞叶,籽粒也是黑的——可并不是寻常的那种墨黑,像是黑得过了头,反冒出些紫来。我本该把它们放到火上烤,可实在太饿了,就直接啃起了生的,”江永回忆道,“表皮很硬,咬在嘴里嘎吱作响,可里面的粒儿却是软的,用不着嚼烂,牙齿和舌头就浸在香甜的乳汁里了。我坐在地上吃了一根又一根,只顾填饱自己的肚子,听不清那三人在说什么。后来我吃完了玉米,烤暖了身子,就把眼睛阖上了。等我再次睁开双眼,天已经亮了。”

“天亮了我才发现,路的前方不是又一截土路,而是条一望无际的血河!”永远不停的奔跑,永远泛滥的洪水,永远淋漓的鲜血,永远寻不到的爹娘,它们持续地拼组着江永的梦境,可从没有哪次如今夜这般悚异。江永的语气陡然急促,“血河卷着白沫和各种颜色的污秽,灌注到田地里。我回身后看,却发现路边栽着的不是玉米,而是——人!”

“人”字重重地砸在沈蔚心口,顷刻震出了一身冷汗。

“茎秆是腿,叶片是手,皮肤被晒得发紫发黑,但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而那被苞叶兜裹、被我掰下来放火上烤、放嘴里嚼的物什,正是他们的头颅!我吓坏了,到处去寻昨夜的同伴,可是他们都不见了。在玉米——人丛的深处,我只看到三座新立的坟茔……”

“一定是昨晚颢儿谈论贱民之事,让你将白日忧思引入了梦中。”

“区区三两话语,并不能撼动我心。只是人间地狱趟过多次,也曾见盈路饿殍、遍野横尸。压在心底太久,一朝忆及,哀不自胜,”江永逐渐恢复了冷静,“苟存至今,我怕是真吃过人。”

“这话又从何说起?下次你再做相似的梦,先不着急跑。你到附近找一找我,我肯定也在的。”

江永把沈蔚揽入怀中。梦境是不诉诸嗅觉的,如今却有如兰的馨香萦绕鼻尖——他真真切切地回到现实中了,“好,”他答应道,“找到你,我就不怕了。”

他们相拥而眠不到一刻,江永突然折身而起。

“你干什么去?”

江永一面下床穿衣,一面回答妻子,“我要拟份奏疏,请陛下酌情开豁隶卒、佃仆、乐户、堕民、奴婢诸人贱籍,与齐民一同编列甲户。从此租赋徭役,皆与良同,婚姻流品,无为区别,”他点亮油灯,想出两句要写在文末的官话,“如此,则数百年相沿之陋习一旦廓清,**万姓得共游于熙皞之天也。”

“明日再写不行?”

江永叹了口气,将饱蘸浓墨的毛笔握在手心,“我之明日,不过阖眸张目而已。然万千生民犹陷水火之中,他们如何等得呢?”

注23:引自明末张煌言《建夷宫词》。

注24:引自《茆溪语录》。

注25:引自《五灯会元》卷一〇《清凉文益禅师》。

注26:引自《明觉禅师语录》卷一《拈古》。

注27:引自《华严经》。

注28:引自白居易《观刈麦》。

注29:引自明代诗人李柏《阅耕者》。

注30:引自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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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无自立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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