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收回视线,一转身,便与同来看河的冬老嗲视线对上。
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彼此都明了对方眼中的沉重。
向来宁静的小河,此刻却不时传来浪花拍岸声。
在猎猎的风声中,冬老爷子抬眸看向平安,他沧桑的面庞微微颤动,随后扯出一句嘶哑的断言:“这水位,不太妙。”
平安点点头:“要不,咱们同乡亲们说说,大家一块去梅县避难吧?”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有了上年纪的老者一同出面说服,四周大多数邻里都愿意同行。
在洪涝灾害面前,水乡人家一向惜命,在平安传信后,便有早已收拾好行囊的乡亲便率先动身。
村民们纵使是不舍家中田地与牲畜,但也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样粗显的道理。在喂养好牲畜后,大家依依不舍将自家房门锁好。
不知道木头他们情况如何,平安用刻刀在家门前的青砖上刻上梅县两字。
若木头回来,也能知晓他们去处。
一传十,十传百。
不多时,村道上便陆续出现村民赶路的背影。
有人拖家带口,家中鸡鸭猫狗,锅碗瓢盆一律塞上箩筐放进牛车;有人也不逞多让,将菜园好菜、家中床被与厚实冬衣一并放上板车。
没有车马的,便挑着箩筐,喊上家中老幼靠着脚力往高处走。
这种时候,许多做牛车生意的人家也不载人,只求保住自家财产为上。
但也有心好的,认为那洪灾没那么严重的,便匀出牛车做起生意来。
平安喊上爷爷,带上收拾的衣物与干粮,也在牛车上挤到了两个位置。
这牛车是按着所占位置收费,看平安还带着猫狗,有之前与她家不对付的李氏便阴阳怪气开口:“这种时候还带着这些畜生,看来是钱多得烧的。”
此话一出,车上不少人的视线便落在了平安行囊上,她家最近建房可花了不少银钱。
平安见她不安好心,也学着她那模样,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她几眼,而后盯着她眼睛笑道:“瞧您这话说得,这车上谁不是大包小包,你不也带着畜生。”
“你这牙尖嘴利的丫头,你说谁畜生呢?”她明明只带着小儿和孙子。
“呀。”平安眨了眨眼睛,语带遗憾道,“是我看错了,原来那不是畜生,也不是东西。”黑心肝的婆娘,平时惯爱对人吹捧自己心地善良又孝顺,这会临了逃难,不管上面的老婆婆,也不管儿媳,可不是畜生不如。
“你!”那妇人恶狠狠瞪了平安一眼,但转念想到她的那股牛力,当下也只得虚张声势怒目而视。
“行了行了,这种时候还要惹是非,都少说两句,要出发了。”这几年平安家的地都是请的王家的牛,话里话外他便偏向了平安。
要离开家乡,奔向未知的地方,梅县有亲戚的还好,可以暂时投奔,没有亲戚的,也只得祈祷这堤坝坚如磐石,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在这小插曲过后,车上便弥漫着淡淡的悲伤气氛,一时间,耳边安静地只余车轱辘哐哐转动的声音。
昨日才下了暴雨,这会的路满是泥泞,并不好走。
梅县距离他们村近百里,按照现在的速度,一天可到不了。
即使他们不休息,可牛也得休息吃草。
为了减轻牛的负担,王二早在上车前就说众人好,坐一段时间后都要下来走路。
比起全程走路的人,他们已经算得上是幸运。纵使身心疲惫,但为着保命,大家也只得乖乖听话。
一行人磨得是眼圈青黑,双目无神,这才赶在第三日到了梅县的盘山镇。
这一路上他们没少看见湖区逃难的百姓,路上人多,沿途的衣食住行都纷纷涨价。
也不知这梅县会是何情况?
平安理了理凌乱的碎发,扶着爷爷往街上走。
这里依旧人来人往,俨然一副欣欣向荣之态,似是丝毫未受山下灾情影响。
这盘山镇地处丘陵山岭地带,镇上居民多以种植茶叶为生。既然是在山上,别的不多,山鲜倒是管饱。
不拘是各类菌子还是新鲜野味,都是玉溪镇少见的好物,刚来这里时,平安也和爷爷吃上了几顿山鲜。
这个小镇地势虽高,但往山下走十几里路就到了州府,要打听消息很是容易。
一转眼,平安已经来到这盘山镇十日。
刚来这儿不久,他们就得知大河决堤,洪水倒灌上游的消息。
地势平坦,水系纵横的玉溪镇自然也被洪水淹没。
听人说,沿河的那些村镇被水淹死了不少人,那些鸡鸭猪羊之类的牲畜也逃不掉。
这几日,水面上都是漂浮的破碎物件和尸体。
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仰头一栽,晕死了过去。
她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没有音讯的木头,还有伯爷爷与堂伯堂兄们......
想起木头,平安只觉心似被什么给大力攫住,呼吸也变得不畅起来。
明明一开始只是存着互相利用的心思,可他却实在会讨好卖乖,除了偷懒马虎了些,他许多事都顺着平安,在村里算得上是顶顶好的郎君了。
只要一想到他可能也被洪水淹没,成为飘浮在水面的尸体一员,平安便总觉喉间哽塞,宛若窒息,头脑亦随之浑浑噩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可除了当日去抗洪的村民,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大河河堤边发生了什么。
以现在的结果推算,当时的管涌定然是没有止住。
而州府的援助?
平安看着安定繁荣的梅县,心中甚至产生数个阴暗的猜测。
州府为了保住江宁府周匝城镇,怕是会祸水东引,加剧向玉溪排水。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便冲毁了她们生活数年的家乡。
田地、屋宅、鱼塘、牲畜,甚至身家性命皆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长在水乡,靠水吃水,却也能被水瞬间倾覆。
多年打拼一无所有,好不容易找到的夫婿这会生死未卜,平安头几日辗转难眠,头顶悄然冒出了几根白发。
夜间失眠时,平安心中便萌发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等木头找到,她想带着他们离开玉溪镇,带他们去大城。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在天灾**面前,离权力的中心越近,他们才能越安全。
爷爷比她更要伤心,平安在他面前也只得坚强起来。这几日只要得闲,平安便去附近打听消息。
夫妻一场,她不想就这样放弃木头,可得来的消息不是决堤就是洪水,实在让人心焦头疼。
每每失落之时,平安便安慰自己,他这人有些运道,之前她能从大河把他救起,说不定这次也能死里逃生。
这样自我慰藉几句,平安方有精气神做事。
之前的洪灾终究是影响到了梅县,前几日山坡处的道路发生了滑坡,上下山的一条通道被堵,山下浑浊的洪水蔓延,这梅县也没最开始好待,什么价格都变得贵了起来。
这几日没有收入,平安也不想坐吃山空。
自那日她借灶房给爷爷炒了个蛋炒饭,那客栈伙计便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
后边平安帮着他们做过几次菜,姻缘巧合便得来这个厨娘的副业。
要说她的厨艺有多精湛,那也不然,在平安看来,她不过是侥幸学得几味香料使用,在这食材配比与火候控制方面略有些天赋而已。
这同样的食谱,不同的人来制作,因着食材顺序,火候大小长短不一,那出来的味道便有所不同。
比起那些真正的天才与大师,她进步的空间还有很大。
平安在客栈灶房只做白案,至于红案,人家自有大师傅操刀。
白案也是饼子和糕点居多,至于炒菜,炒得最多的菜就是山家三脆与酸菜笋尖。
她做出的山家三脆入口清脆、爽口,自有一股鲜味在其中。至于酸菜笋尖,平安按五分笋、剩下酸菜与肉沫各两分、配料占一分的搭配,炒制出来的笋子鲜辣香脆,嫩汪汪、脆卜卜,既有酸菜的酸香又有肉沫的荤香,吃起来极其开胃下饭。
她能得来这个副业,说起来还得多亏客栈里那几位北地来的贵客,他们离家多日,只道要吃北地的烧饼与蒸饼。
可小县城里大家多食粟稻,对于面食不大感兴趣,擅长做这方面的厨娘就少,那伙计走投无路找到平安,这才促成这桩美事。
忙完今日的活,平安便匆匆出门来到对面的铁匠铺。
在梅县的村人约好在此处碰面,以便不时交换新得的消息。
如今月河村已然回不去,他们这些人最大的期盼就是能寻到护堤的家人。
平安赶到时,铁铺门口已经站着好些个乡邻。
爷爷、曹大婶、大堂嫂、冬老爷子、杏花嫂子赶车的王二......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最近听到的消息,但这会,他们的神情已无往日的轻松,各个眉头紧蹙,如丧考妣。
“完了......完了。”那日与平安产生口角的李氏这会全无刚来时的锐气,面色衰败,发皱的眉眼又往下耷拉几分。
“怎么了?”平安轻声问道。
曹婶看了她一眼,语气沉重道:“洪水已经蔓延到山脚,那山路都出现了滑坡,物价怕是要越来越贵了。”
能临近府城的地方,也不会只有一条来往道路,盘山镇茶业兴隆,早在百年前便有一条茶马古道接纳南来北往的商旅。
村人说的山路便是新修的主道,它既被巨石泥巴所阻,那上下山就少不得就要绕行远路。
“听人说山下有水匪出没,好几个村子都被屠了......”爷爷看了眼平安,低低长叹一声。
“这么久了还没消息,咱们的家人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哟!”一旁已经有婆子拍腿哀嚎,神情满是绝望。
可这种时候,她除了等待那虚无缥缈的讯息,根本没有其它办法。
“咱们该怎么办啊,这天天等等得我头发都愁白了。”不少人相视一眼,陆续唉声叹气。
水匪?
是了,平安转念一想,这山下城镇十室九空,有洪水的地亦是尸横遍野,拿那些尸身上的钱财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探囊取物。
只是,他们的野心会止步于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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