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们之间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冯斯乐清楚得很,对明静檀来说,她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老同学
——或许还能勉强称得上一句从前的朋友。
但那本就不多的情意,大约也在七年的分别中随风飘散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冯斯乐侧过头,认真地看着半俯下身给她介绍连珠龙纹锦工艺的明静檀,眸色渐渐平静和缓下来,还能时不时地问上一些问题。
她对明静檀,向来很有耐心。
只要,她不再突然离开。
古芳斋主要展品是唐宋时期蜀地贵族的旧藏传世服饰,苏馆长雇佣了十来位衣饰文物修复师进行文物复原,因为职责交叉,他们之中有不少在这个过程中也学习了蜀锦技艺。
明静檀大学就是主修文物修复,毕业后也跟着导师苏青到了古芳斋工作。
作为苏馆长的得意弟子,天赋异禀,明静檀便是既精通服饰修复又修习了蜀锦工艺。
“……蜀锦的制作要经历初稿设计、定稿、点意匠、挑花结本、装机、织造等几个重要过程。”
“而蜀锦的织指掘链锦技艺需要用蜀锦大花楼木质机织造蜀锦,拽花工和纺织工都需要多年经验才能掌握好审美上的度……”
“……”
明静檀拿起手边的织梭,隔空指了指压纬工作完成了一小半、已初见其色泽艳丽的半成品布料,慎而重之地告诉冯斯乐。
“纹样飞云流彩,配色典雅富丽,蜀锦完全配得上‘其价如金’的评价。”
冯斯乐看出她的爱惜,也没刻意去碰,只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半块织品点头:“足够好看也足够昂贵,果然跟‘梵音’的调性很适配。”
梵音从创立之初就是依靠着神秘高贵的东方美学打响声名。
浓郁的东方意蕴让梵音在作为时尚之都的F国高奢品牌中站稳脚跟,此次回国,她也并不打算操之过急,直接往推向大众这一块进军。
首先,她还是要先立住梵音招牌的格调。
看完制作工坊,明静檀又引着她一个展柜一个展柜地欣赏修复后的古蜀锦。
展柜里的古蜀锦服饰历经千百年,经过修复之后光彩如旧。
冯斯乐面露赞叹,指尖落在一个挂着黛青色马面裙的玻璃展柜上,轻轻一点。
“这种款式稍微改动就能日常穿着,颜色好,光泽度也好,青山如黛——现在能做到量产了吗?”
明静檀摇头:“我们这里要人工染色,产量并不高。”
冯斯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笑起来:“那就把染色的工序交给梵音,工业化的好处不就是效率高?”
这话说得轻巧,却叫明静檀沉默下来。
虽说明静檀从来都话少,可冯斯乐就是能分清楚,她什么时候真的无话可说、什么时候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冯斯乐这一刻偏偏不大想给她台阶。
她兴致勃勃地等着明静檀主动开口。
然而整个古芳斋转了又转,看完了制作工坊、赏遍了古蜀锦复原展品、与其他修复师与工匠拉了闲话,甚至冯斯乐都上手试了花楼织机。
明静檀还是跟个哑巴似的闭口不言。
冯斯乐站定在名为“水云间”的展馆门口,似笑非笑地拦住了明静檀进门的脚步。
“憋的难不难受?”
明静檀的唇色很淡,近乎于苍白。
听冯斯乐这样问,她也只是微微抿了抿唇瓣,幅度很小地摇头:“还好。”
这个动作让她的唇瓣终于沾染了点点血色。
冯斯乐半眯起带笑的桃花眼,唇角的笑意不变,但莫名有些冷淡。
“以前我就跟你说过很多次,有什么想说的一定要说出来,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每一次都能猜到你想说什么。”
明静檀张了张嘴。
她说:“抱歉。”
冯斯乐险些被她气笑,转身先一步进了水云间。
水云间也是展馆,但存放的是古芳斋匠人们近几年的技艺研究新成果,融合国内几大名锦工艺,各取所长,从而形成的新蜀锦。
冯斯乐一个展柜一个展柜的看。
明静檀落后她半步,低声给她解释着每一块布料的技术含量。
她在这些东西上倒是从不吝啬于说话。
冯斯乐在心里嘲讽自己。
活生生的人还比不上死物。
——她明知道自己没资格、也不该如此,但是人心又不是钢铁做的,总是会疼的。
更遑论从重逢之初,她的心里就是惊喜混杂着细细密密的刺痛。
当年明静檀违背约定的不告而别……
始终是她心里的刺。
冯斯乐面无表情地听着她介绍完,又率先踏出了展馆:“行了,别送了,今天到此为止。”
正站在古芳斋门前的杨馥和苏馆长朝她挥了挥手。
两人看起来倒是交谈甚欢的样子。
冯斯乐心里微松,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径直要往她们那边去。
身后的明静檀脚步平缓地跟上来。
冯斯乐忍不住地心烦气躁。
“你跟着我干什么?”
只是话一出口,她心中的火气还是化作了无数说不出的无奈。
明静檀轻轻拉住她的胳膊,再次说:“抱歉。”
……又是这两个字。
冯斯乐太阳穴一跳,强忍着怒火回头:“说完了就放手。”
明静檀果然放开了手。
冯斯乐:“……”
她一时间生气也不是,无奈也不是。
只觉得短时间内重逢的喜悦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再次找回了当年被明静檀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还没办法说出口的心情。
明静檀大约也察觉到气氛越来越差,出声道:“我只是怕有些话说出来会让你不高兴。”
冯斯乐回过头去看她,皮笑肉不笑:“那你看我现在高兴吗?”
明静檀顿了顿。
她似乎是有些懊恼,半垂着眸子:“我好像还是做错了。”
冯斯乐双手交叉在胸前,没说话。
心里倒是颇为讶异。
——七年不见,明静檀长进不少,居然会反思自己了?
“我不是对梵音有意见,但是我很担心,过度工业化的流水线会影响质量,蜀锦的评判规格非常高,要是质量不好,最后对我们两方的名声都有影响。”
明静檀的语调还是没什么起伏,但语速稍快。
像是解释。
冯斯乐听她说完,意味不明地微笑起来,不答反问:“明静檀,你知道的吧?古芳斋的资金链前段时间就濒临断裂了。”
明静檀点头。
作为苏馆长的得意弟子,她不仅知道,还被苏馆长提点过,让她早日另寻出路。
直到梵音有意接洽合作之后,那段时间古芳斋里紧绷的氛围才和缓下来。
冯斯乐语气温柔,继续说道:“这次合作我会以个人名义注资,维续古芳斋的发展,你们也可以继续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如果我突然反悔,古芳斋过不了几天就得关门大吉——”
“你应该很清楚吧?”
分明是潜藏着威胁意味的话,被她说得好像什么轻飘飘的小事。
明静檀垂下的指尖轻轻动了动。
她的头发是冯斯乐亲手挽起来的,但因为身高原因,有些松松垮垮的,两侧不够长的乌发落在耳边,衬得肌肤若白瓷般温润细腻。
柳叶长眉,翦水秋瞳,有一种物欲不高而带出的冷淡。
沉思为难的样子也好看极了。
冯斯乐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回应。
“古芳斋是老师的心血,不是我的个人财产,我干涉不了你们的决定。”
明静檀的话语里带着坚定的信任:“我相信老师不会拿蜀锦的招牌换利益。”
好天真的想法。
冯斯乐理了理自己的衣摆,轻笑起来。
她想起自己这些年里的经历,有心嘲讽。
只是对上明静檀那双一如既往干净明亮的眼睛,她又不忍心看着那份干净破裂。
大概是出身太好的关系,就算后来落魄了,明静檀的身上也始终带着富养出来的、好像对万事万物都不上心的淡漠。
因为什么都得到过了。
所以她也就没什么**了。
但是冯斯乐不一样。
她得到过的东西不多,所以越喜欢的东西就越是一定要抓进手心里,至死方休。
人也是这样。
所以冯斯乐忽然不再计较她的天真执拗:“明静檀,我可以跟你承诺,梵音不会乱来,古芳斋的资金我也不会随便撤走——但我们来做一个很简单的约定吧。”
明静檀的眼神流露出淡淡的疑问。
冯斯乐语笑嫣然。
她的语调欢快,尾音娇俏,藏着说不出的引诱。
“真的很简单啊。”
“明静檀,只要你一直留在这里就好啦。”
“你什么时候走了,我就什么时候撤资、什么时候停止合作——所以做决定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先想清楚后果哦。”
此刻的冯斯乐像一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苹果。
——上帝落在伊甸园里的苹果。
像诱惑亚当夏娃那样诱惑着明静檀。
明静檀不明白为什么,但她看着冯斯乐不断翕动的睫羽,简洁明了地应了下来。
“好,我会一直留在古芳斋。”
冯斯乐一愣:“你不问为什么?”
明静檀摇头:“这不重要。”
对明静檀来说,这不重要。
也就是说明静檀对她甚至毫无好奇心。
冯斯乐美好的心情大打折扣,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说点什么。
等了半天不见人的杨馥花蝴蝶似的扑腾了过来,抱着冯斯乐的手臂,暗含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明静檀,对周遭气氛仿若未觉地开口。
“斯乐,这位就是明师傅?”
好友之间常常有的小动作突然显得过于亲密。
冯斯乐面色一僵,下意识要将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是,明静檀明师傅。”
然而杨馥用了些力道,不想闹得难堪,冯斯乐只得放任了她去。
她略显僵硬地看向明静檀。
明静檀的脸上果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冯斯乐心底叹息。
杨馥笑眯眯地伸手:“明师傅,久仰大名。我是斯乐的朋友兼合伙人,杨馥。”
明静檀向来是个寡言的人,大约是被冯斯乐介绍了,故而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再重复。
她神色冷淡,伸手与杨馥交握。
见她如此,杨馥正要稍稍放下心来。
不想手上传来的力道却似乎不受控制的偏大,锢得她掌骨微微发疼。
杨馥下意识皱眉:“嘶。”
她们之间倒有些莫名的火药味。
冯斯乐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明静檀。
明静檀泰然自若地收回手:“我们平日里做工多了,力气难免大了点,没控制好,实在抱歉了杨小姐。”
两只手分开。
杨馥的手掌两侧微微泛红。
但当着冯斯乐的面,她也没多说,只是摇头笑道:“小事,不过明师傅,我和斯乐待会儿还有别的事要做,就不多说了。”
说着,她转头去拉冯斯乐的手:“斯乐,那边打电话了,咱们该走了。”
冯斯乐对上她示意往外的眼神,虽觉疑惑,到底是顺从了:“好。”
毕竟是同窗多年的友谊,她相信杨馥在公事上不会糊涂。
杨馥急匆匆地拉着她往外走。
冯斯乐只来得及转头说声道别:“明静檀,下次见!”
明静檀看着她们的背影,难得扯了扯嘴角。
那是一个哂笑的表情。
可惜冯斯乐没看见,倒是被苏馆长看了个正着。
苏馆长跟看稀奇物似的围着她看了好几圈,也没得来明静檀一个询问的表情,不由遗憾地停下了脚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
“我记得你苏州的调研还没结束吧?从来不请假的人,怎么这两天突然请假回来了?”
明静檀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唤道:“老师。”
这风凉话任谁听了都会心情复杂。
苏馆长见她的脸色不大好看,再接再厉。
“刚才我跟那位杨小姐可聊了不少,听说她们可是认识好几年了,在国外同甘共苦过的感情呢,跟你这多年不见的可不一样——”
她等了好半天,明静檀不肯说话。
苏馆长不满地催她:“别老跟个哑巴似的,我看小冯可不喜欢你这样的。”
明静檀叹道:“那几年有杨小姐陪着她也好,总比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好。”
苏馆长有意逼一逼她的决心。
“那要是小冯和杨小姐当真凑到一块儿了,你——”
“那样也好。”
明静檀想起她在街边看到的景象。
穿着西装裙的女人明眸皓齿,不开口的时候端得风情万种,却会和个子娇小容貌清秀的杨小姐站在一块儿吃糖葫芦,笑起来的样子仍有少年时的洒脱与稚气。
她们从前也一起去吃过糖葫芦。
可明静檀从未见过冯斯乐笑得这样开怀。
她心里微微发苦。
她却不由自主地又重复了一遍:“那样也好。”
不是在说服苏馆长,而是在说服自己。
刚才杨小姐抱着冯斯乐的手臂站在自己面前的画面,其实就足够相配——
更重要的是,杨小姐不像她。
只要冯斯乐需要,杨小姐一定能给她很多很多的爱。
明静檀扪心自问,她总在惹冯斯乐生气,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她天生就不会爱人。
明静檀心里有些沮丧。
心理医生很早就告诉过她的,那么多年都不曾多加干预,如今也并不一定有痊愈的机会。
如果冯斯乐过得足够好。
那么没有她也没关系。
“你倒是……”苏馆长语重心长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明静檀望了一眼早没了人影的门口,坦然一笑,转身要往制作工坊那边去。
苏馆长叫住她。
“得了,算我看你可怜,想给你牵牵线——”
“我把小冯的联系方式给你,你这两天带着新出的浮光锦去给她量体裁衣,这可是她点名要用在开业典礼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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