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出租屋。
昏黄的灯光下,二十平米不到的房间被杂物填得满满当当,连站脚的地方都逼仄得很。
说是“房间”,其实只在角落里放了张床,床对面是没有门帘的一扇小门,把客厅和被改造成厨房的阳台隔开。
鹿亓坐在小饭桌旁,低头算着今天在诊所兼职赚来的零钱,耳边传来“咔哒”一声炉火关闭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展一也跨过门槛,正往房间里走。
阳台的门头低,他弯腰进来,像怕撞到,还微微侧了侧头。
男人上半身只穿了件背心,嘴里叼着根筷子,五官硬朗,唯独眼底笼着抹淡淡的阴翳。
他手上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排骨,肩宽腿长的身形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走路时一瘸一拐,跛得明显,左手小臂上还横亘着长长的一道刀疤。
低矮的小饭桌上静静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展一也拨开饭碗,弓腰把排骨放到鹿亓手边,坐下时椅脚轻响,发出“吱嘎”一声。
闻着排骨喷香的味道,乖乖等开饭的鹿亓对展一也露出个笑:“今天还有红烧排骨吃啊,这么大方。”
“怎么说话的。”
男人低笑一声,放下瓷碗,又抬手来捏鹿亓的脸:“哪天吃饭能亏着你?”
展一也手指上有被砖瓦摩擦留下的交错的伤痕,指腹更是满布粗砺的老茧,刮过脸颊的时候会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抹了把额头的薄汗,随手端起饭碗,没碰排骨,先塞了满满一大口米饭进嘴里。
丝毫看不出来曾经是个养尊处优、金尊玉贵的大少爷。
见鹿亓迟迟没动筷,前?大少爷扫了他一眼,随后主动夹了块排骨往鹿亓嘴里塞:“吃。”
鹿亓脸颊鼓鼓,乖乖吃掉排骨,然后掏了掏口袋,把今天便利店给他结的工资掏出来,塞给展一也。
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展一也眼神微动,停下来吃饭的动作:“给我?”
鹿亓点头,唇角还润着点湿意:“你用,这周买菜钱。”
可怜巴巴的一百块,躺在男人宽大有力的掌心。
展一也没那么厚脸皮,一直赖在鹿亓家白吃白喝,也会出去找些活干,只不过大部分老板嫌弃他是个瘸子,能找到的工作比鹿亓还少。
于是展一也在家时就会自觉承包家务,拿鹿亓给他的钱买菜做饭。
展一也没多说什么,把钱接了,又问他:“行,明天想吃什么?”
鹿亓咬着排骨“嘿嘿”笑,觉得展一也这样和自己说话,很像那种从辛苦工作的丈夫手里拿生活费的贤妻良母。
只不过他没敢把这句话对着展一也说出来,只摇摇头:“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话音落下,鹿亓身体一轻,整个人被展一也捞起来、放在怀里坐着,两个人面对面,额头相抵。
展一也一下下啄吻他的脸颊,耳垂,还有颈侧细嫩的皮肉,低笑出声:“这么乖。”
鹿亓被亲得直往后躲,两颊浮起浅浅的红晕,笑出声:“你安心在家做饭,我打工养你。”
展一也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声音低哑:“嗯。”
垂眼,目光落在鹿亓眼尾那颗浅色的小痣上,然后轻轻落下一个吻。
*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走了,留下来空荡荡的教室,和呆站在教室后门的鹿亓。
脑海中那个阴沉却总是顺着自己的展一也正一点点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如今冷漠疏离、高高在上的大少爷。
什么温存亲昵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句漠然的“走”。
鹿亓眼眶发酸,鼻尖通红,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是,他光顾着庆幸,庆幸自己被货车撞了又活过来,像是获得第二条命。
庆幸一睁眼就从那个逼仄、阴暗,一个月租金只要四百块钱的出租屋,回到市一高宽敞明亮,刚刚翻修过的课室。
庆幸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两个人的命都还在。
一切不好的事情都随着时间倒流回溯了,他能够重启人生,甚至是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重启人生。
所以鹿亓根本没多想,清醒后几乎是立刻就来找展一也了。他想第一时间去确认展一也是不是也活着,和他一样幸运。
可真找到展一也后,鹿亓却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展一也的确也活得好好的,却和自己不一样,根本没有任何曾经的、他们两人相处的记忆。
……连带着出租屋里的那些潮湿黏腻又暧昧不清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意识到这一点,鹿亓心口仿佛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他攥紧手掌,指甲扣入掌心却察觉不到一丝疼痛。
正值下午放学的时间,鹿亓一个人蹲在特A门口,来来往往不少人同他侧肩而过。
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无视他,只当鹿亓又是往常那种异想天开、想要在大少爷面前博关注却最终沦为笑话的小丑。
直到折返回教室拿手机的胡鹏看到他,有些狐疑地打量他几眼:“你还没走啊?”
鹿亓从记忆中回过神,外人一来,算是把刚刚那些酸涩胀痛的情绪搅散不少。
他看着胡鹏那副金丝框眼镜,想起来这人刚刚和展一也说的什么许二、教室、围堵,心猛地一沉。
……万恶之源,说的大概就是最开始的这次霸凌。
好像比起伤心,把展一也和那位真少爷互掐的苗头按死在摇篮里更重要。
“没走呢。”
鹿亓答得含糊,琢磨片刻,试探着问:“展……咳,展鹤书真的被你们关起来了吗?旧礼堂?在哪,哪个器材室啊……”
听他一提展鹤书,胡鹏脸色瞬间黑了一度。
鹿亓估计是错把他当成了展一也那群好兄弟当中的一员,才想着旁敲侧击,主动开口向他打听展家那位少爷的事情。
但他其实并不算展一也的朋友,甚至连成天绕着展大少转的那个小团体都还没正儿八经地融进去,换句话说,给人当小弟都还不够格。
家里老头好不容易动用关系把他塞进市一高,还是特A班,就是为了在展家少爷面前刷一刷存在感,一旦跟展家搭上线,就能让家里不景气好几年的公司多撑一会,甚至起死回生。
所以他才和和隔壁班许二商量好,对方把那个真少爷骗到旧礼堂关起来,他负责来找展一也邀功。
当时那么直白的话都说出去了,展一也不置可否的态度在胡鹏看来就是有戏——毕竟谁愿意在当了十八年大少爷之后,忽然天降一个所谓的“正牌”来把自己的一切都抢走?
胡鹏觉得展一也心里肯定存着怨气,就看身边人谁机灵,能找准机会帮大少爷发泄发泄。
好不容易哄着展一也出了教室,说好了要去旧礼堂看看,却不知道鹿亓这人哪儿来的,冷不丁跑出来一打断,让任性的展大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明明都要往礼堂去了,下楼后忽地扔下一句“没意思。”
带着其他几人就走,说是要去室内攀岩,留胡鹏一个人在原地,尴尬得不行。
他本来就不算展一也那个圈子里的人,最后只能找了个“手机忘带”的借口,灰溜溜地折返回来。
没想到鹿亓还没走。
胡鹏镜片底下眼睛转了转,没好气道:“是啊,展少他们已经过去了。”
“怎么,你真是展鹤书那边的?倒也是,一身穷酸味,和他一模一样。”
说着说着,胡鹏就想起来鹿亓刚刚狼狈的样子,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一些。
毕竟讨好展一也的人多了去,比他难堪的,面前就有一个。
“我不是!”
鹿亓下意识地否认,想了想,然后磕磕巴巴地撒谎:“我,我也讨厌那个人,想给展少爷出气,和你们一样呢。”
是的,鹿亓很快决定,就算展一也不记得自己,他也不打算袖手旁观。
等打探到消息,他就去拦截展一也,告诉他校园霸凌不可取——实在不行,他就等晚上去把真少爷放走。
这是多么以德报怨,高风亮节,品德高尚,五好青年……鹿亓都快要被自己感动了。
胡鹏闻言挑了挑眉,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怀好意。
他故作轻松地指了指远处的某个方向:“行啊,人就在一楼音乐厅后门的器材室,锁得好好的。”
“哦哦,谢谢你啊。”
鹿亓没有半点心机,别人说什么信什么,却也没忘记把先前说的谎圆上:“我现在就去……呃,去给他点颜色看看!”随口扔下一句“狠话”后便匆匆忙忙地跑了。
胡鹏站在原地,看着鹿亓离开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冷笑。
他掏出手机,给许二发了条短信:“有人去找展鹤书了,守好。”
“把新来那个也关起来。”
*
市一高在几十年前是曾经是一所私立学校,后来投资人为了学校转公,和原本的公立区三十六中进行合并。
这就导致校区产生了很明显的割裂感——西边是是原区级中学,生源普通,硬件条件更是老旧,占地面积小,一眼望得到头。
东边则是以私立学校原本校区为原身,以现在的国际部为中心,所有配套设施全部重新翻修,多是市里的少爷小姐们在交学费的新校区。
新旧校区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生源质量都对比惨烈,富贵的东校区更是被大家戏称为“上城区”。
好在校长还算有点良心,让“上城区”还保留了一些原三十六中的建筑,那个所谓的旧礼堂就是其中之一。
上世纪的建筑,留到现在早已没了使用价值,纪念意义更重。整座礼堂只有三层,一楼是音乐大厅,经常性断电,格局也非常奇妙,如果真被绕进去了,没有个半把小时出不来。
鹿亓一路往旧礼堂走,等到差不多看到礼堂的圆顶,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
旧礼堂藏在郁郁葱葱的小树林里,延伸出来一条石子路。
一路上静悄悄,鹿亓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一般来说市一高的学生没事根本不会想起往这里跑,也就意味着即便展鹤书想要求救,也很难获得普通路人的帮助。
可见胡许二人心思之歹毒。
天将将黑,鹿亓打开手机电筒,一边思考着待会要是真见到了展一也“教训”展鹤书自己应该怎么劝阻,一边闷头往前走。
片刻后,鹿亓成功找到旧礼堂音乐厅后面的废器材室。
“有人吗?”旧礼堂没人维护,十盏灯九盏是坏的,昏暗一片,空荡的走廊里只回响着鹿亓自己的声音。
废器材室的门开着一条小缝,走廊里“安全通道”的标识在黑暗中发着荧光。
鹿亓大着胆子去推门,正疑惑怎么没听到有人在的声音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
鹿亓“哇”了一声,被冷不丁出现在自己背后的那双手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往前踉跄几步,撞进了废器材室的门。
惊魂未定,慌乱鹿亓听到“喀嚓”一声——器材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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