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吟似是有些疲惫，半靠在门框上，斜睨着戚亦眠。
“我的消息已经交予仙长了，仙长是否也该那出些诚意来？”
“我原是奉师尊之命前来调查镇中前来历练的世家弟子失踪一案，只是刚开始着手，便被人插了一脚。我知晓的，也未必比你多上许多。”戚亦眠依靠在另一边门框上，坦然地任着那人瞧。两根纤长的手指插入身侧的口袋中，带出一张褐色的纸。
“这便是全部了。”
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字，无非是先前遇害之人的名字与家世，要比他院中那张要详细些许，不过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祝吟草草地扫了两眼，示意言禾收好后，才又摆出张笑脸来。
“那倒是巧了。”祝吟笑道，“我本是合欢宗外院弟子，偶然得了机缘才入了内院，才刚到一月，便被长老分了这等苦差事。我师弟放心不下我一人前来，便跟着过来了。”
“如此看来，我们的目的倒是一致的。”那人狐狸样的眼睛转了转，仿佛方才喝茶时拒人三千米远的不是他一样，话锋一转，倒又是“巧了”“目的一致”起来了。
也不知这人打的是什么算盘。
“仙长以后若得了消息，用这张纸传来便好。”他笑着，从手腕上折断了半根红线，交到了那人手中。
“我与师弟还有些事，便不劳仙长送了。”
见二人身影消失在转角，戚亦眠也去了隔壁厢房。
“师兄，何事？”那弟子恭敬地朝戚亦眠行了礼，定在原地，等着那人的下一句指示。
戚亦眠指尖搭在剑柄上，垂眸问道：“你可知，合欢宗内那位大师兄是何人物？”
那弟子笑道：“师兄当真是痴迷修习，竟然连那位的名号都未曾听闻。那人名祝行九，是合欢宗长老养子，剑术上颇有些造诣，年纪轻轻便凝出了九道剑意。”
“这样的人物，我怎么从下山起，便从未听过有人提起？”
弟子摇了摇头，“因为这所谓的大师兄，十年前就已经身陨了，用的是当年毒害合欢宗宗主一样的路子。”
“……”戚亦眠对那大师兄知之甚少，但当年合欢宗宗主遇害一事，倒是闹得沸沸扬扬，天下无人不知。
如今整个宗门，只能依赖济慈长老一人，难掩颓势。
祝行九……倒与今日那小少爷一个姓。
“你可曾听闻，”他似是开口想问些什么，却又顿了顿，叹道：“罢了。”
提了剑，回到卧房中去了。
——
“少主。”言禾随祝吟一同回了客房，他自小同祝吟一块长大，此刻敏锐的察觉到那人情绪上微弱的不对，出声唤道。
“阿禾，你可还记得，师兄死的那日？”祝吟侧坐在床边，眼神涣散地望着月光下的茶杯。
“记得。”那日与少主中毒时太过相似，以至于虽已过去十年，依旧让他难以忘怀。
“你猜我今日在幻阵中看见了谁？”他牵强的笑了笑，不等计憬答话，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见着了我生辰那日，师兄曾与吟月师妹出去过一遭。”他又沉默了下来，但话以点到。
言禾又忽地想起了那日的事。
吟月是在祝吟生辰那日失踪的，直到魂灯熄灭，也未曾有人见过尸体。
长月长老悲痛欲绝，曾私下去找过几回，全是无功而返。许是悲伤过度，她再没收过其他弟子。
更巧的是，吟月是少数几个知晓合欢宗少宗主还活着的事，那日，她理应是要来配他喝酒祝寿的。
他等了许久，蜡烛燃尽了一根又一根，最后还是师兄叹了气，替他熄了灯，哄他上了床。
自此，他再没能见过师妹。
祝吟前半生因为体内的余毒，能见着的人不多。计憬计楠是前宗主指给他的影卫，祝行九是前宗主的得意弟子，再加上一个意外闯进来的小师妹，和贴身伺候的言禾，便再无旁人了。
师妹在他心中，是有分量的。
“那夜我去城主府，本是听着了琵琶声，想出去寻一寻。却只看到了一条断掉的琵琶弦，勒在一位小厮的脖子上，探了鼻息，却是活着的。”
“可惜师兄在十年前已经去了。”言禾拉开椅子，坐到了祝吟的对面。
“或许吧。”祝吟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或许是想笑一下，但最终没能带动平平的唇角。
琵琶声是在半夜响的。
空灵的一声如惊雷炸响在耳畔。
祝吟猛地睁眼，囫囵披了衣，从窗间运了轻功跳了下去。
还是那抹粉色的纱衣，不过早从城主府挪到了雀湖边。
一身金色长袍的公子吊在了湖边的柳树上，脚面指着盈盈无波的湖水，荡啊荡，眼神青白，像死了许久。
琵琶声早已不成调子，只剩一根弦被人用力的拨来拨去，怎么听怎么诡异。
祝吟屏息凝神地站在房瓦上，红线顺着他的指尖探出袖口。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放到了他的肩上，惊地他猛然回神。
“是我。”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红线只差一瞬便能没入他金色的眼眸，那人却丝毫不躲，像是认定了他会停手一般。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祝吟忙回头，少女发白的笑脸几乎贴到了他的脸上，惨白的手伸过来要来抓他的肩膀。
戚亦眠眼中一凝，雪白的剑刃直冲少女的心窝而去。
本该如此。
千万条红线紧紧缚住了离相剑的剑身，再不能前进一寸。
少女得了空隙，纤长的指尖如匕首般，硬生生插入了祝吟的肩头。
霎那间，红色的血喷涌而出，浸透了大半白色的长衫。
祝吟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呼吸不规律的颤了颤，裹住剑刃的红线却是丝毫未动。
仅剩的一根琴弦冲着祝吟的脖子飞来，那人才不得不松了红线，转手将那女子捆了个严实。
离相剑锋利的剑刃斩断了细长的琴弦，少女动了动青白的眼，再没了动静。
五弦琵琶，三条人命，两根断弦。
前几日早已打草惊蛇，今日一出，必无活路，为何如此明目张胆？
他握着少女失去知觉的手指抽离出祝吟肩膀时，那人低声闷哼了一声，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看来是疼的紧。
“吃了。”他不多言语，将手中的丹药塞进了那人口中。
这是枚弃子。
戚亦眠重新抬眸盯着湖面上吊着的人，他认得，是王家的那位小叔。
用一个已经暴露的弃子换一条命，倒也是划算。若是旁人，草草交上去圆了差事，正如了幕后人的意。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下去，指尖突然传来湿润的触觉，他像是被烫了一下猛然缩了回去。
那人竟乖乖的吃了药。
那粉衣女子自被红线缚住后便再没了动响，似乎魂魄随着最后一根琴弦的断裂而一同去了。
“不过是一具傀儡，算不得幕后真凶，相信贵宗也不会满意这样的答复。”
那人突然开口，语气依旧淡淡的。
“你想带走她？”戚亦眠敏锐地察觉到身侧人话中的意图，问道。
祝吟极小幅度的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背着月光，他的身影显得更加纤细瘦长，指尖还在往下淌血，那人却像见不着一样，伸手要将粉衣女子抱入怀中。
“我来吧。”戚亦眠看了两眼后最终忍不住开了口。
到底是胳膊伤的那样重。
他轻而易举的将少女冰冷的尸体抱在了怀里，对着祝吟微微颔首。
一枚弃子，松对方个顺水人情也未尝不可。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祝吟知晓的，要比师尊探查了三十年的还要多。
祝吟也不过多推辞，许是想到了如今自己的身子，实在不该过多强撑，便默许了他的动作，将人带去了客栈。
言禾静静地躺在床上，连二人入窗都未曾给予半点反应。
不对。
祝吟握紧了手中缠绕的线，秀气的眉紧锁，探头在空气中嗅了嗅，脸色一变，转手打翻了床脚的香炉。
一条白色的蠕虫从香灰中蠕动着爬出，顶着那人惨白的脸色，径直向戚亦眠的身侧爬来。
剑尖插入，那蠕虫化作了一缕青色的烟雾，淡到了空气中。
“有人想杀你。”戚亦眠用的是肯定句。
“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祝吟没否定，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复。
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但知晓他还活着的，却屈指可数。
言禾眉头紧锁，似是坠入了梦魇，迟迟不得醒来。
“安骨香，睡上一个时辰，自然便解了。”戚亦眠在一旁出声道。
祝吟似是不通医药，听了他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就着月光，半褪去衣物，从桌上拿起一瓶膏药，一点点涂抹在伤处。
那膏药散发着奇香，连见惯了药膏的戚亦眠都未曾见过。
那人白皙的肩头遗漏在雪白的月光下，白瓷样的细腻。狰狞的红痕印在他光滑细腻的肌肤上，格外的触目惊心。
似乎是真的有些怕疼，沾着药膏的手几次都没敢戳上那片狰狞的血肉。
比这更重的伤戚亦眠都曾受过，但不知为何，在祝吟的身上却显得极其扎眼。
“需要帮忙吗？”
“转过身去。”
两人同时开口，互相愣神了一下，戚亦眠有些尴尬的背了过去。
听闻背后衣料摩擦稀稀疏疏的声音停了，他才重新看了回去。
那小少爷似乎完全忘记了白天给自己套上的人设，皱着眉，手指飞快的点了几下计憬的穴位。
本还陷在梦魇中的人猛然睁开了眼，聚焦警觉的视线落在祝吟身上时才突然又柔和了下来。
“言禾，”祝吟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身为影卫，这样的修为被人一支香就撂倒了实在有些疏于职守。
言禾呼吸滞了一瞬，单膝跪在祝吟身前，抬声道：“请少主责罚。”
祝吟并未生气，与平日一样扶他起了身，用手指扣了扣床边的小木桌，言禾顺着他的动作望了过去。
一位粉衣女子靠在窗边的木桌上，正被红线缠着，紧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只是没有呼吸。
言禾双眸瞪大，不可思议的看着那女子的侧颜，耳侧听到祝吟柔和的声音。
“你将她先带回给长月长老，我还需留在此地弄清一些事情。”
“已经有人欲对少主不利。少主此时一人留在此处，怕是不妥。”
“无妨，有云霄宗的道友陪我一同。”
言禾抬头，方才发觉房内还有一人，不过敛了气息，独自呆在黑暗中，让人难以察觉。
“况且你留在此处也无益与事了。”祝吟弯腰拾起那倒在一侧的铜香炉，将里面的香灰扒拉了两下。
安骨香甜腻的气息瞬间溢满了整个房间，逼得戚亦眠忍不住用袖口掩鼻，但始作俑者却并未有任何异常，将香灰示意给言禾瞧。
不是普通的安骨香，里面加了一味兰草。
更巧的是，言禾自幼便对这种兰草分外敏感，若在安骨香中参了这味兰草，无异于在毒药中加入了解药，他根本不会被安骨香放倒。
这是挑衅。
他根本不是被安骨香所迷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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