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闹了几次,程儒已经不耐烦,也不和六娘说话,打发兰儿拿着银两和要紧的行李顺着溪流去下游,找家客栈落脚。他自己脱了袜子,在水里清洗。
木洵美乐得清静。
她拔下簪钗,胡坐在地上,捡石子,理思路。
一路跑来,梦里的许多细节渐渐模糊,昨日、前日、去年乃至更久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阿父是一乡长,前朝的太衡县令,以孝廉入仕。
太衡县是鱼米之乡。阿父为官第一年,乡绅起兵,太衡被高贼盯上。兵临城下,阿父组织乡里众人高举农具火把,死守一夜,撑到程将军从隔壁县来救援。
程将军随圣人征战,留老来子在太衡县,为一县之长,阿父从旁协助。等县令到弱冠之年,阿父就遭人陷害,以有德无才之名,被贬乡长。
程将军就是现在的肃国公,程儒是老来子的儿子,家中排行十三。
圣人登基后,前朝旧臣多被罢免。木家几个叔父伯父都丢官回家,不得不开书塾养家糊口。
程家兴起,木家败落。
木洵美早慧,读书识字极快,论学问远胜家中兄弟姐妹,也明白王朝更迭、家族兴衰的道理。她谨遵阿父的教诲——抓住一切机会,和兄弟姐妹一起重振木家。
可家中几位长辈的经历无一不在提醒她;机会并不多。她也知道,女娘的机会更少。
稍稍张开些,她温柔貌美之名开始在乡里流传开,上门求亲的人越来越多,她一个也没看上。
直到遇见程儒,她目前能搭上的最长最好的梯子。
她深知程木两家相距悬殊,两情相悦也无法喜结连理。而程儒素来得肃国公喜欢,不受程县令管教,干脆想出一招——私奔,到京城寻肃国公去。木洵美同意了。
这一奔,就奔到螺曲山下,奔到梦里的京城平康坊。
撇去所谓的海誓山盟,情比金坚,木洵美发现他们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若非梦里十几年生活凄苦得让人心寒,醒来后发生的事情略有蹊跷,她扪心自问,从没对程儒有二心。
“娘子今日气性真大。”程儒赤脚走过来,伸手拉起六娘,顺便将余下几颗石子踢到溪流里。
木洵美深吸一口气,柔声道:“让郎君见笑了。只是一想到刚刚的冒犯和误会郎君的事,六娘心里难受得很。”
她不能露出破绽,要么确认梦境是假的,要么拿回庚帖。
绝不能让程儒起疑心。
四下无人,程儒虚揽上她的肩膀,语气昂扬道:“明日我们入京,先找个客栈歇脚,等我见过阿翁,禀明情况,将你我二人的庚帖测算一番,就去官府写婚书,接你入府。你才高艺绝,性格又好,一定会得到阿翁喜欢。”
入府?她在心里冷笑。
梦里的挽娘连肃国公府的乌头门都没见到,就被一棍打晕,卖到平康坊。
这一次,木洵美没有躲开他,而是小手握住大手,轻声道:“六娘多谢郎君关怀,郎君放心,六娘今后一定会好好侍奉舅姑。”
佳人在怀,程儒高兴,举止多了几分谦谦君子风范。
两人和和美美,一道顺着溪流往下走,约莫半里路就看到客栈,兰儿站在客栈门口,正对马夫叫嚷着。
见主人来了,兰儿抹着泪走到木洵美身边,向程儒解释道:“郎君,婢子想让这马夫去修一下马车,免得耽误明早的路程。可这马夫竟然不识好歹,硬是不肯。婢子这才和他吵起来。”
木洵美冷眼看兰儿委屈巴巴的模样,觉得无趣,撇开一步,往客栈的马厩里瞧。
如此偏僻的地方,临溪建一家客栈已是不易,马厩不大,好马倒是不少。马儿个个膘肥体壮,鬃毛油亮,一字排开。
木家大伯父酷爱马,战火四起后,家中的几匹好马都被充军。如今马价高昂,木家只能买一些次等的马。她大伯逢人就照着身后的马对比好马的样子。
恰好,木洵美也喜欢马。
她一眼就看出,这些马绝不是荒野人家能养得起的。
她不想惹麻烦,可念叨近十年的好马就在眼前,她手痒,想摸一下。
一直沉默的马夫立即提醒道:“小娘子,这马烈性,小心碰着了,这畜生翻脸不认人。奴怕你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就这么毁了。”
马夫声音低沉,带有独特的沙哑。
程儒一听“如花似玉的脸”有危险,也不管兰儿之前的控诉,急忙提醒:“娘子,不要玩闹。”他怕说重了,六娘又发病。
好在,六娘退回来了。
“贱奴命贱,生来一张烂嘴,吓着小娘子,望小娘子宽恕。”马夫又说道。他蓬头垢面,脸和脖颈都被遮住,连五官都看不清。
木洵美点头回应,心里嗤笑。
生来?这声音可生不来。
供职于前朝刑部的叔父说过,有一种酷刑须将沸水灌入喉中,囚犯即使活下来,也完全失去声音。虽然没见过,但这声音听着活似有人在面前被刮骨削肉,让人不寒而栗。
高祖戎马半生,平定天下后,废除几道酷刑,而前朝的罪犯也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全都远离京城。
木洵美没想到可能会碰到这种人,此地距离京城打马疾行可只有一个时辰。
她心烦,程儒也正烦着。
因为是秘密出行,程儒只带了兰儿一个贴身侍婢。想着六娘虽然出身农家,但也是家中娇养着长大的,若这一路委屈了她,到京城不知会闹出什么差错来。
这一耽搁,他倒是忘了再带上一个能处理杂事的。
现在,他实在不乐意和区区田舍汉打交道,更何况还是这种……一看就不与人亲近的。
“无碍,我们先进去,马车的事缓缓再说,等进去,问问在客栈里休息的人,或许有人愿意帮忙。”思量片刻,程儒决定坚守原则。他堂堂程家十三郎,可不会和一个马夫打交道。
他先往客栈去了,兰儿和六娘落后一步。
刚走到门口,身后的兰儿突然叫道:“娘子!”
程儒心一跳。不会又发病了吧?
只见六娘径自折回马夫那去,手里握着一点银两。
“老丈,我们是从太衡来的,车马劳顿多日,途经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刚刚多有打搅,这点银两,就当惊马的赔偿。”木洵美笑盈盈地将银两按进马夫的手里,也不多说,转身就走。
程儒皱紧眉头。他素来听闻木家家风严正,家中几个儿郎都很上进,倒没想过六娘还是个会撒银子的烂好人。
所谓的好家风,怕是去邻里施舍点小恩小惠换来的。
不过如此。
木洵美不管程儒的眉头皱成什么样,送完银子,朝程儒行过一礼:“郎君刚才说得对,我们该是先进去休息,马车的事就劳烦郎君操心了。”
说完,她快步绕过,先进入客栈歇下了,留程儒在后面干瞪眼。
入夜,马夫挨个摸了摸马头,数足数量,关好院门和马厩的矮门,躲进草棚里。
他从后腰抽出一块软角幞头,缠在头上,收拾妥当,再从后门绕进客栈,上二楼,脱了靴子,推开一扇门。
这个房间夹在两个客房中间,是悬在楼梯上的小阁楼。房间又矮又小,只容下一副桌椅,朝西开一扇窗,满月的月光落在倚窗眺望的人身上。
马夫夹在墙和桌子间,轻手轻脚靠近。
他掏出一点碎银放在桌上,行过礼,道:“校尉,这是白天一个女娘给的。”
“她怎么给你银子?”
黄校尉盯着软角幞头瞧,落下的几绺头发又脏又黏,更觉得奇怪:“你打扮成这样,还能有人给你银子?”
说着,他伸手将银子捏在手里,攥出咯吱声,没多久,桌上多了一堆银粉。
马夫心叹黄校尉果真力大如牛,连碎银子都不在话下。侍奉在这等人跟前,他丝毫不敢怠慢,把傍晚的情况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太衡县来的?此行路途遥远,只有一男一女一个婢子?”
黄校尉心生诧异,面上依旧不露声色,道:“京城每日进出上万人,他们不过是恰好从太衡县来,经过螺曲山,马车队要在这家客栈休息一晚。”
“校尉说得是。”马夫应下。
黄校尉又说:“那个女娘有点意思,等进了京城,人手散开,你留心她是哪家出来的,京城里祖籍江南道的权贵可没几个。”
马夫抬起头,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俊俏得不成样子的脸,尤其是他的眼睛,像月下涛涛松林。
“校尉,不如杀了她,一了百了。”
“杀?杀了她才是打草惊蛇。这些银子和之前可不一样,那些女人是看你这张脸给的,而她……最多是猜到你的身份,给的平安钱。”
黄校尉面色凝重。谢奴的声音终究还是太显眼了。
但……
如今朝中严格控制马匹的进口。和前朝罪犯相比,马厩里的马更重要。那都是从塞外想方设法弄来的宝马。放出去一匹,他保准人头落地。
思来想去,再过几个时辰天都亮了,黄校尉决定不再纠结:“算了,你看好马就行。不要再和人交谈,一句都不行。我们此次进京,速战速决,这个女娘就算猜到了你的身份,也翻不出浪花。”
谢奴点头:“奴知道了。”
两人商量完明日的计划,突然听见楼下传来木头和铁块的声音。
窗户下正好是马厩。
黄校尉探头一看,一个女娘肩挎包裹,不知用什么办法撬开矮门的锁,从马厩里拉出一匹马,利落翻上马背。
现在下去追,他们多长两条腿也追不上。
丢了马,黄校尉气急了,生生捏碎一根木窗棂。
“校尉……”
“你,去前面放把火!区区读书汉!人丢了,倒要看他进不进京。”
谢奴应下,又问:“要是那位郎君不进京呢?”
“最好!找个没人的山道,一并埋了。”
黄校尉念头一转,喊住谢奴:“先别杀。去查查背景。京城的事,我还没想好替死鬼,要真瞌睡送枕头,阎王爷都知道帮我。”
粉尘飞舞,桌上多了一个银掌印。
不多时,客栈里惊叫声四起。
程儒是在睡梦中被人泼了盆冷水醒的。
一睁眼,兰儿哭得梨花带雨,期期艾艾跪在地上。
程儒心沉下去:“怎么回事?哭什么,六娘呢?说啊!”
下一章,时间回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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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本木家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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