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常有连雨的天。
令芙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面前这个纁红婚服的年轻男子推门而进时,开合的门扇飘进来丝丝缕缕潮闷的湿意。
他蹙眉眺过来,微微一怔,仿佛忘记了这原本该是他的洞房之夜,新房里还有一个女子在等他。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说话,直到他身前那抹灯影随着夜风剧烈晃动一下,他面上露出的那一股略微迷茫的疑惑才慢慢散去。
令芙原本笃定主意,即便是高嫁入府,也不想放低半分自己的姿态,本就是他们陆家退而求次不得不娶她,陆襄的那些风言风语,也是陆家对她有愧。
在她的想象中,原以为有陆寅这么一个大哥,他的弟弟即便年轻,也少不了沾染上那副肃然深沉的气息。
然而眼前她的这位新婚夫婿,在短暂的失神过后,见她也双目定定地看着自己,竟露出一丝少年郎独有的羞涩,手足无措的慌乱起来。
那是一张极年轻的面庞,眉目深邃间带着一丝习武之人特有的张扬和野性,肤色微深,身型矫健却青涩,即便比她高出一头来,也并没有成熟男子那般给人压迫的感觉。
令芙纳罕般看着他不自在地闪躲开目光,手边那扇门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
她觉得有些好笑,提醒道:“夜里起风,要下雨了,夫君你不关门吗?”
陆襄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对他所唤的“夫君”二字,也听出她分明是在忍笑,故作镇定地顺着她的话回身把房门关上,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表现好像有些狼狈了。
他一整日都觉得有些不切实际,虽然早已知自己要娶妻了,但一直到这之前,都有种魂游梦虚般的感觉。
大哥不由分说替他定下婚事,连一向溺爱他的祖母都没能打消大哥的念头。
他再三向大哥保证,他已经知错了,今后谨言慎行,定会替大哥分担重任。
大哥却说他还是早些成婚为好,学会怎么为人夫,自然就稳重下来了。
大哥所决定的事情,向来没有人能置喙,他虽不情不愿,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直到方才,看清眼前这个披散着青丝的娇美女子,成婚的感觉真正落到实处。
他猝然想起今日婚仪上卫濯大闹的事情来,她肯定都知道了。
那双乌润的杏眸毫不羞怯地打量着他,陆襄颇有些不自在。
也不知她心里是不是在腹诽自己,可他今日脑子里乱哄哄的,一面无法理解昔日好友今日的所作所为,一面又担心等大哥回来会不会责罚他。
若她问起这件事来,他又该怎么说?
急忙跟她解释清楚,倒显得自己心虚似的,夫纲不振,毫无半分男儿气概,他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跟她解释?
想起酒宴上好友对他的调笑,说他娶的这位泉州柳氏小娘子,父母早亡,一个人拉扯着幼弟,撑起柳家的家业来。
他听了不禁脊背发凉,怀疑大哥是不是故意替他择这么一位女子来管束他。
思忖半晌,见她还在盯着自己瞧,陆襄浑身发毛,板起脸来,凶巴巴道:“看够了没?”
令芙终于确信,自己这个夫君,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有些孩子气。
她眨眨眼,故作无辜道:“那妾不看了……”
边说边走上前去,真想看看他是真的脸红了,还是被灯光晕染所致。
陆襄始料未及她会靠近过来,急忙制止,呵斥道:“停!不许过来……”
这话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他连忙改口道:“不用你服侍,我不习惯有人近身。”
令芙忍笑,愈发觉得他有趣,便问道:“那夫君要沐浴歇息了吗,天色已经很晚了,明早还要给祖母请安。”
陆襄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自己娶回来的这个小妻子,好像也没有想象中和大哥一样的古板严肃。
她比自己还小两岁,还是个小娘子呢……
这般一想,在她面前立威好像就容易多了,他依旧板着脸,清了清嗓子,指挥她道:“你我既然已经成婚了,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你是大哥做主给我娶回来的妻子,我自然会敬你。”
见她温顺地仰脸听着,陆襄继续学着大哥口吻道:“只要你恪守本分,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与我说,只有一条,我的事,不需要你来管。”
令芙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怕她是他大哥派来管束他的。
“还有吗?”
陆襄心情稍稍好了些,偷偷看她一眼,摆手道:“没有了,你去睡吧。”
说罢要去浴房,还是有些不放心似的,走了几步停下身来,轻咳了一声,对她道:“今晚你睡床上,我睡那张矮榻,你乖乖去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起来,以免误了明早去给祖母请安。”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浴房前的屏风后面时,令芙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悬了多日的心稍稍放定,大婚已成,她已经嫁进陆家了,这位夫君还有些过分纯情,模样也是没得挑,她这盲婚哑嫁的运气还算不错。
更另人心安的是,她已经成为陆寅名义上的弟妹了,当初那场意外,他这么重视礼法人伦,应当不会继续怀疑她了吧。
陆襄不许她近身,她也乐得自在清闲,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他在窗边那张矮榻上歇下了。
只是那翻来覆去的声响,一听便是心事重重,令芙暗笑,她这位夫君,怕是正在愁过几天怎么和他大哥交代卫濯大闹婚仪的事情呢。
接连几日的疲困仿佛在这夜层层涌来,令芙不知自己几时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很是不安稳,迷迷糊糊间觉得好像有些头晕,梦里睁开眼睛,竟见到了自己七八岁时同阿娘和爹爹随船出海一样的场景。
泉州临海,特设市舶司辖港管制商贾贸易往来,柳家并非世居于此的商户,而是从令芙祖父那一辈迁至此地的。
祖父生于凉州,年少时跟随曾祖和商队往来西域各国,后狄人与中原起了战乱,家业被毁,祖父逃至泉州白手起家。
而她的母亲是祖父唯一的女儿,父亲被招赘入了柳家,与母亲一同打理家业。
十三岁之前,令芙一直跟随母亲学做生意,对这些大船再熟悉不过。
直到三年前一场海难,父母双双亡故,她心存忌惮,再也没有登上过船只。
梦里的这艘船明明没有风浪,令芙却有些站不稳,一不留神便跌入了海中,浑身湿透,衣衫紧紧裹在身上。
她人有些晕乎乎的,明明记得自己会凫水,却怎么也游不上岸,呼吸也越来越弱,像是被一只大掌紧紧困住了腰身,挣扎不得。
四周咸湿的海水一下子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开的一股异香,身上仍旧是湿漉漉的,但已经不是被海水打湿的冰冷,反倒从内而外烧灼着体热。
当同样灼热的薄唇覆上来的时候,她迷茫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高挺的鼻梁,微阖的一双浓睫星眸,还有令人心颤的闷哼声。
……
“少夫人,该起了!”
令芙睡的正沉,耳边骤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倏忽睁开眼,梦里那真实的触感仿佛还未消散,才觉自己汗湿额发,心跳咚咚。
陆府的女使见她醒来,提醒道:“少夫人,方才二夫人来叫过了,说是大公子回府了,今早一并去拜见,三郎君已经起了,只等少夫人梳妆好,早些去老夫人那里敬茶。”
令芙还沉浸在昨夜那场荒唐的梦境里,起先没听清女使说了什么,直到房外传来陆襄的催促声。
他似乎有些着急,又有些慌乱,也不知何时就起了,在门外踱步。
“你说什么,去见谁?”令芙回过神来,眼睫轻颤。
女使收起帘帐来,又答了一遍:“禀少夫人,是大公子回来了。”
***
昨夜夜半起风,零星飘起了几点雨。
到了晨起,已是绵绵的雨幕。
新婚第二日拜舅姑是礼俗,可在这偌大的永安侯府,令芙并没有公婆可以拜见。
侯爷公爹戍守边关,那位已经和离多年的婆母也早已另嫁他人,坐在堂上要去敬茶的原本应是老夫人和二房夫人姚氏。
新房分派来服侍她与陆襄的女使婆子不敢怠慢,全然不需要她动手,替她梳洗上妆,见她眼下微微有些泛青,略施薄粉,又叫含珠去取了一件茜红的百迭裙来叫她换上。
令芙心绪杂乱,等一切都收拾好踏出房门时,见陆襄已经打了一把伞等在阶下了。
他早已没了昨晚故作严肃“教育”她时的那股小得意,一脸懊丧,见她出门来,也顾不得收起那副表情。
令芙也没了逗他的闲心,怀揣着忐忑,干巴巴地唤了声夫君,由女使搀着走到他身旁去。
陆襄这才看清她的表情,昨晚温婉乖巧的一张小脸如今紧绷着,似是跟他一样紧张。
他不自觉的就有了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和同病相怜之感,将手中的伞移了移,叫女使退下,示意她到伞下来。
令芙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心想着待会儿要见陆寅的事情,便随他去了,刚到伞下,便听得陆襄压低了声音,微微弯腰俯就她,在她耳边道:“你也怕我大哥是不是?他去迎亲为难你了不成?”
令芙张了张唇,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不知如何回答,抬眼见他眉眼澄澈,一副毫无城府的模样,顿时有种复杂的羞耻感漫上心头。
陆襄却自顾自边走边说下去:“谁知道大哥这么早就回府,不是说他陪官家去五丈河了吗?”
垂眸瞧见同一把伞底的小娘子乌发雪肤,垂着脑袋慢吞吞走着,身量将将及肩,心里对大哥的敬畏暂时的压了下去。
想着自己在她面前可不能失了风范,遂**道:“你也别太怕,我大哥又不会为难女人。再者说,有我在呢,大哥他一向最疼我,你别信外面传的那些有的没的,我们兄友弟恭,大哥在家很和善的……”
……
工部新修缮的长渠北起新酸枣门,引水向东,是从官家登基起就始建的工程,陆寅自泉州回来后便被官家传召,陪同圣驾一道往长渠东面最后一道闸口巡视。
昨日刚刚验收好长渠,官家大喜,宴赏工部诸位主事,席间还同他说起,三郎婚事在即,他这个做大哥的缺席有些不该。
他本可以告假回府的,官家也不会阻拦,但不知为何,总有种自己也琢磨不清的异样感盘旋在心头,令他最终没在昨夜回府。
直到府中秦嬷嬷叫人送信道明昨日婚仪上的闹剧,他才终于借此越过心里那股无法启齿的疑虑,踏雨而归。
他回府的消息一早便传了回来,而他本人却稍晚一步。
雨下得不算大,他并未撑伞,自府门前下了马车,便大步穿过庭院往老夫人那里行去。
路过一栋矮墙时,无意间瞥见远处的花藤下,一面油纸青伞下并行着一对小儿女,一红裙,一蓝衫,不知喁喁私语些什么,也正朝这边走来。
他脚步微微一顿便继续走了过去,脑海里却始终浮现着那副堪称青梅正好的画面。
“秉行在笑什么?”
坐在侧边首席的二房婶母姚夫人纳罕道。
陆寅这才收回思绪,微摇了摇头。
他大抵是在笑自己过去这段时日的行径有些可笑吧,他亲自替弟弟择的弟妹,那样一个小娘子,他万不该逾越人伦猜疑到她头上。
“好了,人都来了,叫三郎和新妇进来敬茶吧。”
姚夫人见陆寅好似并未因昨日的事大动肝火,忙叫人传话。
陆寅敛了敛心绪,正欲抬眸,却听得一道轻软恭谨的声音自耳边响起,面前一双白皙素手捧着翠盏,递到他面前。
“请兄长用茶。”
他陡然抬起了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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