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卿这是明知故问,本想顺势挑起慕溶月的伤心事,再讥诮奚落她一番。
她本以为,慕溶月会心虚,或是窘迫难当,或是恼羞成怒……她便有千万种法子,来让她无地自容。
却不承想,慕溶月的反应很平静。
她安之若素,反倒是实诚地应了下来:
“娘子猜得不错。这首曲子,的确是我多年前为我的夫君所作的。”
说着,她又起身,款款走到了琴前。
“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人的心境也总是千变万化。三年过去了,我再也弹不出从前少女情窦初开的青涩了。”
最后,慕溶月面不改色道:“既然往事不可追,那么,就让这首曲子自此尘封,留于岁月长河吧。”
此举,便是宣布自此再也不会重弹这首《雀儿叹》,也彻底杜绝了外人再旧事重提的可能。
一时间,四座哗然。
众人好似被勾起了陈旧的记忆,低声窃语起来。个别不明情况的人还在问,“慕娘子的夫君,可是谢将军?说起来,他今日怎么没在宴席上?”
“慕娘子方才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难道传言将军婚变一事,是真的?”
众人议论纷纷间,慕溶月却站了起来,从容不迫地欠身,行了一个礼。
“很荣幸能为各位贵客献唱一曲,我的演出到这里就结束了。”
她的神色镇定,眉眼温和,心静而声淡,气质却流露出一丝坚韧的力量。
最后,席位中央的陈太傅客观地评道:“单论曲技,这首百转千回的《雀儿叹》的确是佳品。今日我能一睹慕夫人的绝唱,也是一种幸运哪。”
他的话掷地有声,极具分量,犹如一锤定音地将此事定了性,观礼席间,舆论开始倾倒。众宾客也纷纷附和起来,将话题逐渐转向了慕溶月的琴技之上,关于探讨她婚姻状况的八卦之论也逐渐地被淹没在了人海里。
这完全不是符卿想要的效果,符卿气急败坏,满腹委屈涨得脸都红了,却偏偏又拿她无可奈何。
***
国公府的走廊下,寂静无声的荷花池旁。
慕溶月神色不变地往厢房走去,杏雨则背着琴跟在她身后。待到周围人都陆续散去,她忽而踉跄地扶着桥头,双腿发软,颓然地瘫倒在地。
她的手心至今仍止不住地发颤,是心有余悸。
“小姐,小姐……”杏雨心疼地搀扶着她的肩头,“奴婢扶您去那亭子里坐一会儿罢!”
慕溶月扶着胸口,刚走出两步,视线之中忽而多了一双深色的鞋靴。
“看来,某人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洒脱。”
慕溶月抬起视线来,对上了宋景渊那闪烁的双眸,“方才你在宴席上的表现那样淡然,险些把我也骗到了。”
慕溶月牵起嘴角,是苦涩的笑:“宋国公说笑了。”
宋景渊朝她靠近了两步,两人一同往亭阁内走去。
“主动撕开伤疤,往上撒盐——会好得更快一些吗?”
“或许吧。”
“你又何必这样自残。”
见宋景渊一脸不甚理解的模样,杏雨实在忍不住插嘴,打断了他的话。在她眼里,宋景渊只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国公大人,你不知晓内情,就不要苛责小姐了。当年的事,已经是小姐心中的一道坎……”
宋景渊停顿了许久,无声地上前,和杏雨一同将慕溶月扶到了石椅上。
见慕溶月脸色恢复了几分,他才缓缓地开口。
“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慕溶月苦笑了一下。
“宋大人,你可曾尝过,所有人都在暗中看你的笑话,却唯独你被蒙蔽,一无所知的滋味?”
“有时做梦……我都会梦回那天的场景。每每惊醒,身后总是被冷汗浸透。”
一切的噩梦,都源于那场的笄礼。
四年前,谢羡风因护主有功被圣上提拔,她便想着,为他送些什么以表庆贺。
偶然间听说,民间男子会以缠绵悱恻的情诗来向心爱之人表露心意。
她不会作诗,但会抚琴。
于是,她决定在自己不久后的笄礼上,当众向谢羡风献奏一曲。
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她也曾犹豫露怯过,但最终,致使她坚持下来的念头,只有一个。
她想借着这次机会,让他看见真正的她,不一样的她。也想叫他看清她的真心,明白她对他的情谊,并不是一时兴起。
她以为,如此一来,他也会被她的真情而打动的。
那时的慕溶月,满心都是憧憬与浓情蜜意。少女的心意纯洁而烂漫,是青涩又懵懂的悸动。
为了准备及笄礼上的演出,她不分昼夜反复地练习琴筝,每一个小调都反复品味琢磨,只为了呈现出更好的效果。
甚至在临上台前,她都拉着杏雨来回听了两三遍,确保无虞。
“杏雨,你觉得,他会喜欢我的曲子么?”慕溶月坐在筝旁,微微一笑,痴迷地撩动着琴弦,“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可是,我只是觉得……他很值得。”
杏雨只是笑着附和:“旁人都说,谢大人不近女色,身边从未有过女人。小姐貌若天仙、才学过人,加上这般热烈的攻势,这世间的哪个男子,能忍得住不对小姐动心呢?换做谢大人,也是定然招架不住的!”
一听到这句话,慕溶月便呼吸加促,红极了脸,就连指尖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节也没注意。
“杏雨,你莫要再哄我了。”她失笑地继续按在琴弦上,“就赏你再听我弹奏一曲吧。”
及笄礼的那天,来了许多贵客。公主府金碧辉煌,一片气派之景。沈惠心更是拨下万两黄金请全京城的百姓喝酒,与民同乐。镇国大将军慕昭元亲自登台致辞:“感谢各位宾朋佳客聚集于此,观赏小女溶月行成人笄礼。下面,小女溶月的笄礼正式开始!”
在一片掌声的簇拥下,从幕帐后走来了一位袅袅婷婷的窈窕女子。慕溶月一袭霓裳羽衣出场,梅花妆,点绛唇,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宾客无不惊艳地赞叹出声。
慕溶月款款行至场地中,向观礼宾客行揖礼,继而端正地跪坐在笄者席上,顺从地举起一把木梳,望向沈惠心:“母亲,请为月儿篦头吧。”
沈惠心唇边带着满面春风的笑,是家有小女初长成的欣悦。她以盥洗手,拭干。旁边的赞者奉上罗帕和发笄,沈惠心便开始为女儿吟诵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语毕,沈惠心开始为慕溶月簪笄。她将慕溶月的发辫盘至头顶,将头发绾成一个髻,再簪上了凤冠。
最后,慕溶月盈盈起身,面向父母亲,行正规拜礼。
礼毕,慕溶月再度朝向观礼席。
“诸位贵宾今日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赴月儿的笄礼,月儿感激不尽。由此弹唱一首《雀儿叹》,纪念这如此珍贵的时刻。”
话音落下,杏雨便命人将云筝抬了上来。在众宾客期许的目光中,慕溶月郑重落座,抬起青葱玉手。
纤纤玉指跃然于琴弦之间,云筝弦乐悠扬飘散,声声入耳,犹如珠圆玉润,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良久,一曲毕,慕溶月雀跃地抬起眼来。
宾客们纷纷喝彩,送上了发自肺腑的赞扬。
“多谢大家捧场。”
慕溶月挥动长指,顿在琴弦之上。她起身鞠了一躬,笑容可掬。
“这首曲子是我日思夜想,亲自谱写的作品——在此,我想将它送给一个人。”
话音落下,观礼席的宾客们不禁窃窃私语,猜测她话中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其实,无人知晓,那时她的手心都起了一层薄汗,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他是我见过最独特的男子。他总是不卑不亢、宠辱不惊。他很好,自己却不知道。”
那时,慕溶月仍然沉浸在情窦初开、小鹿乱撞的羞赧之中,浑然不知,自己即将步步落入万丈深渊。
最后,她鼓足勇气,面对泱泱众人,青涩地说:
“而我,现在便想邀请他上台,来到我的身边。”
说完,她红着脸颊望向了底下的谢羡风。
“阿羡”二字还未脱口,那一瞬,两人的目光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谢羡风瞬地僵在了原地,那脸上的表情,慕溶月一辈子也无法忘怀。
那紧皱的眉心,是呼之欲出的“厌嫌”二字。从始至终,他都未曾对她有过一丝的动容。一分一毫都没有。
不等慕溶月反应,谢羡风便猛地起身,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冷漠地大步离去。
他走得决绝,头也不曾回过。
独留下慕溶月一人,呆呆地伫立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也逐渐褪去。
他就这般走了。
徒留她一人,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笑柄。
这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径,无疑是做实了众人口中的流言,现场的气氛瞬间陷入了僵持。
而台上的慕溶月煞白着脸,早已乱了阵脚,措手不及。
……
“后来,我才知晓,原来,他当时走得那样果决,是因为,在当日的宴席之上,莫家也来了。”
慕溶月自嘲一般的轻笑起来。
“他定是以为,我是故意在莫盈儿面前这般张扬,而他为了向莫盈儿表明态度,这才这般决绝地离席,是拒绝了我,也让我的笄礼沦为了一场笑话。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表哥已经代他向莫家上门提过亲了……所以,其实,他们都是知晓实情的。”
提及伤心处,慕溶月的眼尾发红,鼻间再度酸涩起来。
“宋大人,我对子钰哥哥说谎了。我曾对他说,过去之事,我都已经释怀了。可是——我怎能轻易释怀?”
“那日笄礼,本该是我最风光的日子,我却孤零零地看台之上,承受着台下向我投来无数道冰冷的视线,充满了诧异、怜悯、讥诮、戏谑……”
……
“慕娘子啊慕娘子,你若是知道,你看上的这个男人,前几日还巴巴地给咱们家的三妹妹送金送银,嘘寒问暖的……你这心里可得怎么想啊?”
“堂堂长公主之女,竟然自降身格,沦落到去和四品官员家的庶女争抢一个小侍卫……这可真是天大的笑柄!”
“这下好了,本想在笄礼上出个风头,结果弄巧成拙,丢尽了自家的颜面,真是可笑……”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当年他们在背后都是这么说她的。
当年的锐痛,仿佛化作了这心口的一根刺。无论过去了多久,每回想起,就好似又将那根刺来回地狠戳,直到心口阵阵刺痛而麻木。
她贵为长公主之嫡女,自小养尊处优,没受过一点委屈,她怎堪受这般的折辱。
“莫家上下十几口人,包括我的表哥,他们都知道谢羡风真正爱的人是莫盈儿——却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他们暗地里笑话我是一厢情愿,怎样难听的话都有。最后,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成了真正的傻子。”
及笄礼的最后,慕溶月孤零零地站在台上。
渐渐地,她变得听不清那些质疑的声音,而只是麻木呆滞地望着谢羡风离去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他真的走了。
惊慌失措,很快便被透骨酸心的失落取而代之。
慕溶月感到手心的温热在逐渐冷却,最后只剩下空洞的心,在呜呜地灌着冷风。
“旁人总以为,我是自取其咎。他们说若不是我当年强取豪夺,将谢羡风生生抢来——便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慕溶月啼笑皆非,是狼狈地后退一步,抓住了石柱,“可倘若我知晓如今的结果,我当初便绝不会应允莫盈儿叫我替婚的请求。”
这场笄礼,也成了这场荒唐噩梦的开始。
在莫盈儿面前,她将自己对谢羡风的心意公之于众。也正因如此,他便认定了是她在向莫盈儿施压。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那强硬专断的第三者。
她无从辩解。
就好像,他们都只看见了她的外壳,她的身份——却看不见她自己。
也没有人在意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罪名一旦扣上,便摘不下来了。
自此,那笄礼便成了慕溶月的心魔。不仅仅是因为谢羡风的绝情,更是因为她从此认清了自己的孤立无援。
哪怕,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她才终于得知了真相。
可自从那一刻起,她便不知道该如何同身边的人重建信任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示人,她变得怯弱、敏感,这才躲避着父母的问候,明知沈子钰日日都在关心着她,她却也冷了心躲着不见。
很久很久的日子里,她无人诉苦,也无人能够理解她。
没有人愿意站在她的身边,帮她说话。
有时,慕溶月也会情不自禁地想,倘若谢羡风能够信她三分,早些向她坦白他已心有所属,或许,他们的结局也将大不相同吧。
只可惜,他们之间,不会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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