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成的身体抖如糠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场噩梦里。
“你…你是……黎朝云。”
墨云骑在李鹤霖的示意下退到了两侧。
“没错,你一直利用杨怀广打压大同商号在德州的生意,想要将它赶出去,不就是怕大同商号的黎老板有一天来到德州,发现你的存在吗?”章麓走过去,站在张贺成的面前,用脚尖抬起张贺成的下巴:“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当年叫张至善,却做着至恶之事,现在叫张贺成,成赫,呵,是在庆祝什么?十万百姓被回纥人屠戮吗?还是一桩事成,赢得了你主子的信任,成为了他的心腹?”
“不……不……”张贺成涕泗横流,被迫扬起的脖颈令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什么?不是故意的?张贺成,你局布的确实很好,这二十多年也着实没留下一丝把柄。可是,惩戒你未必需要以贪污定义,叛国,会比贪污更令人唾弃!”章麓的眉眼散发着狠厉,她脚尖一转,死死踩着张贺成的脖颈:“等你下了地狱,北宁关的六十万冤魂都会去找你的。还有那些你的在乎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当年我哥受过的苦,我要他们十倍偿还!”
语毕,她松开脚转过身,略过李鹤霖快步往大牢外面走去。她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想要杀了他,将她的肉一刀刀刮下来!可她不能这么做,她要这人活着,她要将当年所有与北宁关一战有牵扯的人都拉出来,她要所有参与了这件事的人都付出代价!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屠城啊!我只是欠祁中岳一个人情,我只是帮他把布防图拿回来!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死!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辩驳的嚎啕声响彻整座大牢,却无人在意。
当年的事已是当年,现今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李鹤霖示意墨云骑拖着差点窒息而死的张贺成关去军营,自己飞快的追着章麓而去。
外面春光明媚,与大牢里的幽暗截然相反。
李鹤霖拉住章麓的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轻微的颤抖撼动着他的胸膛,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双手抓皱了他的外袍,但他丝毫不在意。
从与她在宫宴中见到的第一面起,他就没见她哭过,甚至连伤心的时候都没有。
她总给他一种超脱于万物的淡然,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
此刻他才明白,她哪里是不在意,她只是在极力劝说自己看开一点,再看开一点。她忍受着所有的痛苦,只为等待一个时机。而他的出现,让她知道这个时机到了。
从长安到德州,章麓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积极,就像一位在沙漠行走多年的流浪者,终于获得了踏上归家之途的机会。
她的内心遍地狼藉,千疮百孔,却极力的想要敞开它,去拥抱希望与暖阳。
“章麓,心痛的时候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李鹤霖开口道。
章麓没有回应,泪水却不停的往下掉。
李鹤霖本想安慰,又觉得一切安慰都太过苍白,毕竟没有相同的经历,无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他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其实,我有点害怕,一个平原郡就已经如此,青州呢?若是比这里还要黑暗,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人。”他看着自己的掌心,最后两个字隐没在颤抖之中。
以前父皇总是告诉他,要他学会制衡,学会仁政,可他不喜欢,他觉得任何黑暗都不应该存在,惩恶扬善才是上位者应该做的。如果换了个皇帝换了个朝代百姓还是一样的受苦,那起义的意义是什么呢?
所以他逃跑了,逃去了西北,逃了好几年。
然而,改朝换代,他成为了皇子,成为了父亲最看中的皇子,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朝臣们也若有似无的想要站在他的阵营。他发现自己没有再任性的权利了,他必须担起身为皇子的责任,回应父皇的期待。
可他最不喜欢的就是为了所谓的平衡与稳定,让无辜之人去牺牲,容忍有过错者继续在位。
章麓退出李鹤霖的怀抱,将他的双手握住:“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如果做皇子还要被多放掣肘,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李鹤霖诧异的看向她:“可是……”
“没有可是,做你自己。在平原郡这些时日,你一直在努力变成陛下想要的模样。一再容忍,一再退让。你明明可以直接快刀斩乱麻,却非要选择等待时机。其实没必要,你本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到这个位置如果还不能为百姓申冤,那这天下哪儿还有清明可言?况且,伪装太累了,早晚会有露馅的一天。你是皇子,应当是让朝臣去适应你,而不是你去适应他们。你要迁就的不应该是食君俸禄之人,而是将你承托到庙堂的百姓。”
章麓遥望着入火焰般炙热的夕阳,呢喃道:“父亲当年就是太多顾虑,才一直拖到现在。”
当年只要将她送入吐谷浑,她就有办法杀了祁中岳,只是如此一来,她也无法再活着回来。
母亲的声嘶力竭,世子哥哥的坚决反对,让父亲终究没能狠得下心来。
若是当年她不顾一切的以命换命,斩断了这条利益线上最重要的连接者,或许这七年,就不
会有那么多百姓蒙受这群官员的苦难折磨。
*
当天下午,章麓一病不起,三皇子对外放出风声,言说三皇子在审问成赫时再次受到刺杀,受伤修养。
一直对三皇子抓捕成赫抱怨不已的部分兰西县百姓顿时没了声音。
李鹤霖顺势让人将这几日查抄结果写成布告公布出去,连带将成赫的真实身份,以及在七年前帮助祁中岳坑杀北宁关十万百姓的事一同,并将自己遭受刺杀的原因,归咎于成赫恼羞成怒,意欲灭口。
这下,兰西县仅剩的几个不满声也彻底销声匿迹。
当年北宁关的事情,与一车车金银珠宝一同被送进了长安。
早朝日日都因着这些东西吵成一锅粥,安国公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沉。
不能再等了,他想。
入夜,他悄无声息的来到了靖国公府,发现对方竟一点都不着急,不由道:“张贺成被抓,早晚将你和卫王都牵扯进来,陛下对太后和卫王都有所不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包庇他们。到时候,不止我完蛋,你们都得玩儿完!”
“急什么,三皇子不足为虑,东郡的事完全可以推脱到柳杰的身上,证据我已经准备好,明日就会有人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就算三皇子真的查到什么,等他回来也早就晚了。况且如今新朝初立,一下子罢免两位国公,对陛下的声誉也会有影响,陛下没那么傻。”靖国公斟了一杯茶,示意安国公先坐下。
“你我真正的威胁是章麓。她已经查到我身上了,当年北宁关的事虽然与你我并无直接关联,但我们为了养兵,卖去突厥和吐谷浑的盐铁米粮终归是走的祁中岳的路子。章氏这父女俩只怕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我们的身上,待章麓回到长安,你我才是真正的危险。”靖国公倒了杯茶:“放心,我还有一个办法,七日前我便去信鲜卑王,当年我救他一命,如今该是报恩了。再加上虞庆侯入京,东北只有章启那黄口小儿,鲜卑虎视眈眈颇为不安分,倒是可以利用一番,若是实在不行,咱们逼宫便是。反正卫王也想在龙椅上坐坐,不是吗?”
*
两日后,李鹤霖收到来自长安的八百里加急,泰安帝将选用的人员名单送了过来。除了刺史、平原郡司马和四县县令,其他位置的人都暂时不变,待日后再做调整。
他将信烧了,无心去猜父皇的用意。
章麓一直高烧不退,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他既恨那些贪官污吏无法彻底扫除,又担心章麓就此一病伤了身体。
李鹤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憔悴的眉眼,呢喃道:“你是不是查出了什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当日夜晚,李鹤霖收到墨云骑的密报,从长安来的钦差距离平原郡只剩下一天的路程。章麓的烧已经退了,但白天醒的时间很有限。今早醒来时,她看见李鹤霖的第一句就是:“是我害死了我的亲哥哥。”这让李鹤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再一日后,钦差抵达,同样到来的还有一道泰安帝的圣旨。
面目憔悴的李鹤霖听到圣旨的内容后,诧异的抬起头看向宣旨的钦差大臣:“高句丽联合鲜卑人打入了辽西?”
“是的。”钦差大臣将圣旨塞给李鹤霖,叹息道:“安东都护府无一人生还,契丹也蠢蠢欲动,多次滋扰鱼阳,蒙古人目前还没有动静,但以他们的性子未必不会趁乱自扰云中和北宁关。虞庆侯世子章启递八百里加急求援,陛下本欲派虞庆侯前往,但朝臣反对的厉害,西洲侯请出陛下没同意,最后还是王右相提议让您领墨云骑驰援平州,西洲侯世子程卫昭做您的副将。”
他看了看三皇子青黑的眼底,叮嘱道:“殿下,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切勿劳累的话他说不出,因为陛下要求他即刻启程,不得耽误。
钦差大臣们在来的路上,幻想过各种被三皇子横眉冷对的情景,唯独没想到会看见一位‘弱柳扶风’的三皇子!看这浓重的黑眼圈,看着不修边幅的仪容!还有这满院子的苦药味儿!这德州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啊,瞧瞧把陛下宠爱的三皇子给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还要立刻启程去平州打仗,岂不是雪上加霜。
李鹤霖不知道这些钦差大臣都在想什么,捧着圣旨头重脚轻的说到:“劳烦各位大人尽快赴任,所有卷宗都在府里,各位可以前去一一查阅,尽快提审定罪。”
“当然当然,臣等定不辱使命。”钦差道,“还有一事,陛下让臣告知殿下,陛下以太后身体抱恙为由,取消了春日宴,但太后已经知道章六姑娘不在长安的事了,殿下小心崔氏狗急跳墙。”
李鹤霖点头:“我知道了,劳烦大人。”
“殿下客气。”
待李鹤霖回到屋里的时候,章麓正在以龟速喝着碗里的白米粥。
烧了三天,又昏睡了两天,喉咙实在是干得厉害,咽粥的时候整个喉咙都如针扎一样痛。
留意到李鹤霖僵直的目光,她捏了捏对方的手,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李鹤霖扭过头,看向她,道:“高句丽和鲜卑攻下了辽东和辽西,已经往平州去了。”
章麓舀粥的手顿了一下,连忙问道:“安东都护府的人呢?”
李鹤霖抿了抿唇:“无人生还。”
‘哗啦——’粥碗打碎在地上,雪白的米粥喷溅了一地。
*
三日后,钦差大臣拿着张贺成的供词,来到了三皇子府。
对李鹤霖和章麓来说难以攻克的难关,对于在刑部浸淫了十六载的刘明勋大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李鹤霖提供的卷宗已经非常详尽,他查看了一夜,就理清了头绪。并在一叠地契当中,找到了与众不同的一张。
这是平原郡城东的一处两进宅院,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周围都是富商四进或者五进的大宅。经常吞并周围的百姓的小院子扩充自己的宅院,但唯独没有吞并这个两进的宅子。
他派人去附近打听了一番,皆无人只知道这是张贺成的宅院,只知道是个京城的富商,在这里养了个外室,时常有豪华马车前来送东西。
刘明勋立刻着人调查此处宅院住户的来历,第二日一早便将住户的情况摸清楚了。
刘明勋来到大牢,张贺成混沌的目光陡然迸发出精光,抓着栏杆大喊:“下官冤枉!三皇子屈打成招!迫害忠臣!求大人救救下官!”
刘明勋坐在桌案后,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将两进宅院的住户——乔雪儿抓了过来。
看到乔雪儿的一瞬间,张贺成僵在原地。
刘明勋没有跟他打哈哈的意思,直接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不认识!”
“呵。”刘明勋轻笑道:“把东西拿给他看。”
被派来协助的府兵将一个被打开的机关盒和一颗夜明珠拿到张贺成的面前。
张贺成看着化成灰都认识的两样东西,猛的闭上了双眼。
刘明勋也不在意,命人拿着烛台放在夜明珠的前面,光透过夜明珠打在牢房的墙面上,映照出了几行行文不同的字:平章七年,右移泛微,洛群旧事,都斛两难,康健卢家,灼灼夭夭,枫园金光,择慧而来。
“用阴符和阴书传递消息,确实很聪明。”刘明勋说到:“济河位于武定县的华卢渡口,就是你交易人口的地点。”
最后一句话,彻底破除了张贺成的侥幸心理。
他沉默了良久,问道:“我两个儿子如何了?”
“你大儿子死了,就在华卢渠上游的水门边,有百姓发现了他的尸体,至于你的小儿子,或许或者,或许死了,要看你的主子够不够狠了。”刘明勋道。
张贺成闭了闭眼,推搡的看向刘明:“我要见三皇子。”
“说什么告诉本官就好。”
“呵,凭你?你做不了主。”
“为何?”
“只要保住我的小儿子,你们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反,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刘明勋笑了笑,将一枚金令放在了桌子上,道:“说不说在你,说出来你的家人或许还能被赦免,可若是不说出来,叛国可是要诛九族的。”
张贺成抬起头看向他,睚眦俱裂。
乔雪儿被绳子勒紧了脖子。
“五个数,五……”
“我说!”张贺成颓然蹲坐在地上,“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这条线上都牵扯到了谁?”
*
李鹤霖与程卫昭已经离开平原郡北上,大病初愈的章麓坐在马车上随金吾卫回长安。
临行前,章麓在即将被拆解的三皇子府门前问刘明勋:“您如今来德州做刺史,看起来是平调,但地方官终究不比京官。”
刘明勋摸了摸胡子,笑到:“在京有在京的好处,在地方有在地方的悠闲。相比在长安束手束脚,臣更喜欢在地方为百姓谋福利。”
章麓会心一笑,站起身,朝刘明勋拱手道:“我代德州百姓,先行谢过刘大人。”
“县主客气。”刘明勋道:“县主,臣有一问,想请您解惑。”
“刘大人请讲。”
“乔雪儿并非汉人,而是契丹人,十二岁前皆生活在鱼阳,三年前被人卖至平原郡,后被张贺成看中收为外室,因乔雪儿不识汉字,张贺成将所有往来书信与籍契皆存放在乔雪儿的住处。听闻县主曾在鱼阳赈灾,凡事亲力亲为,救下不少百姓,不知县主是否认识此人?”
章麓看向刘明勋,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对大人来说,这重要吗?”
“对刘某来说不重要,但刘某在近前伺候总要为近前解惑。听闻县主曾阻拦三殿下连夜提审犯人,理由是殿下多日劳累,需要安歇。却在殿下就寝后,去了平原郡外十里的一处竹林别院见一位故人?”
章麓:“大人说的不错。”
“既如此,刘某便明白了。在刘某离开长安之前,城内不知怎么突然传起谣言,说是上元灯节当日落水的是虞庆侯府嫡次女,但为了掩盖真相保全名声,便故意将贴身侍女丢入水中,致人消香玉陨。”
章麓攥紧袖中的手:“刘大人直言便是。”
刘明勋轻微的点了下头:“有人在长安南外十里的五丰渠发现了尸体,早已被泡的发胀发白,腐烂不堪。”
“然而没过两天,贤王世孙在花涧坊喝酒,醉时打伤了一个在大堂嚼舌根的人,骂他散播流言污人名声其心可诛。陛下以此罚他禁足,不过自那之后坊间便有传闻,说那两位侍女并不是被虞庆侯府投入水中,而是安国公府的崔世子丢下去的。他本想推虞庆侯之女入水,以博得一门好亲事。可谁成想那姑娘一身武艺了得,崔世子根本不是对手,就只能将其侍女推下水,假装下去救人,然后污人清白名声。”
“为了佐证此时,有人将‘射’艺擂台上,虞庆侯之女十箭皆中的事搬了出来。还有人因此想到了她于十五丈之外射中拍花子,救回了清河长公主的孙儿的事。更有人说,亲眼在风雨桥上看见崔世子欲强抢章麓,逼得其与崔世子的侍卫械斗。言之凿凿,令众人早就将之前的谣言抛之脑后。如此利落的用一则流言掩盖另一则流言,长安能做到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闻言,章麓有片刻的神思恍惚:“谢刘大人提醒。”
刘明勋拱手:“殿下赤诚,望县主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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