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采室里狭小,逼仄。
方熙年坐在凳子上,任由灯光打在脸上,思绪莫名有些涣散了。
其实满打满算的,他跟薄邵天离婚也不过半年多,这会提起,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据我们所知,方老师母亲是今年走的吗?”
PD见他沉默不语,又换了个问题。
“……是吧?”
方熙年笑了笑,低下眼,想了想又补充,“本来是活着的,后来就死了。”
说得好像一句废话。但人不就是这样么。方熙年想。
……
方熙年他妈走的那一年,其实是很寻常的一年。寻常到让他觉得,这病拖了这么久了,其实也到时候了。
那时候李明远还给他接了个戏,是部没什么成本的家庭轻喜剧,他是主演。
他本来说都这时候了,就好好陪他妈走完最后一程得了,但他妈不让。不仅不让,还跟他说:“不许哭。”
“哭也别在我跟前哭。”
“看着烦。”
那天夕阳浓稠,病房里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他妈说完这话后,就把被子一盖,扭过身子拿背对着方熙年了。
他妈讨厌矫情的人。
所以后来方熙年也真就没哭。
只是后来去给他妈上坟的时候想到,就留他一个人了啊。怎么就这么心狠呢。
后来又想,人活着还真是孤独。
方熙年他妈也是个轴人,这辈子也没对方熙年说过什么温情的好话。这事儿方熙年后来琢磨了一下,他不会说话这个点,说不定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只不过在很久以后他才从唐明玉口中得知,他妈也是说过一些温情脉脉的话的。虽说也不是对着他说的——
“我要是走了,这世界上也就只剩方熙年孤零零的一个人。以前别人都说我这人独,其实我没觉得有什么,反正一个人也挺好,死了就黄土一抔,埋了算了……有了方熙年之后,忽然感觉一切不大一样了。”
“那孩子跟我一样,嘴巴上不讨巧。这事儿有好有坏吧。好的是他心眼好,坏的……坏的太多了,我就不说了。”
“总而言之就是,我走之后,多照顾照顾他吧。别让他觉得这世上就剩他一个了。他虽然不说,但我怕他难过。”
“……明玉,我怕他难过。”
方熙年难过吗?
方熙年不难过。
他听他妈的话平静地置办完葬礼,平静地收拾好自己的生活,然后在某天看到书里说——
亲人的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时,忽然像是被谁点了穴道一样,愣愣地坐在原地,久久都回不过来神,等他发现这一切时,脸上满是水痕。
他也就哭过那么一次。
真的,就那么一次。
那天方熙年走出陵园,看到红霞满天,大雁成双结对地南飞,很莫名地就想起来,大雁是忠贞的动物。
要是有一方走了,另一方也不会独活。
而这事儿还是他爸走的那一年他妈告诉他的。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
走出备采室时,已经是月明星稀时候。
山上的风雪吹得人骨头都泛起阵阵寒意。
方熙年双手揣在兜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时,就看到薄邵天端端站在外头,眉头紧拧着,远远地、静静地望着他。
薄邵天头上还沾了不少的风雪。
连鸦羽的睫毛上都有。
“……怎么还不去睡?”
方熙年扯了扯嘴皮,笑,说这话时脑子都有点飘。
薄邵天只沉沉地看着他。
过了会才轻吐出一口气,说:“等你。”
“等我干什么。”
方熙年笑。
又踩着风雪,一步一步朝这人走过去。
其实他原本想开句玩笑,说没必要等他,他这人话多,有时聊高兴了,不定跟人聊到什么时候,但他这话脑子好像要冻僵了,脚下也一步比一步虚浮,还没开口,忽然一阵腿软。
薄邵天心头一跳,忙伸手去扶他,被他带得,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上。
“……方熙年。”
“嗯。”
方熙年没力气了。
风雪一直吹。
在他最后一点意识残存时,他听见自己有些飘忽的声音。
“薄邵天,我好累啊。”
……
PD问他离婚的原因。
但其实方熙年想了很久,发觉自个儿还真答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他就是……有点累了。
想一个人呆会。
……
方熙年在录制中昏倒这事,薄邵天立刻叫人封锁了消息,跟着抱着人就下了山去,在临近的薄家的别墅住了下来。
也请了医生过来看,问题说大也不大,配合着他先前的诊断,这会大概是受了点刺激,躯体化发作撑不住了,输了液等他自己醒。
一天一夜过去。
日薄西山,天边的火烧云浓稠而热烈。薄邵天坐在方熙年床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阵心慌。
饶是拼命压了消息,但这事不知怎么还是传到了唐明玉耳朵里。唐明玉原本还在度假,得知这消息一边往这边赶回来,一边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一口认定这事儿是薄邵天搞出来的。
“你要不是真心跟他过,那你就别他闹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孩子死心眼,身边的人走的走,到头来也只剩下你了。你不心疼心疼他就算了,你老折腾他做什么?”
“你要真想玩,你还不如去找秦淼玩。那孩子心眼比你还多,你们还能杀个有来有回的。你老缠着方熙年做什么?”
唐明玉也是真动了怒,但除了生气之外,更多的还是心疼,“那孩子心眼实,你说跟他结婚,他就真打定主意了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既然不疼他,你跟他在一起做什么?”
“那孩子也不懂怎么爱人,可他懂怎么心疼你。你呢?你心疼心疼过他吗?”
到唐明玉这个年纪,早就不听什么两嘴皮一碰的、什么怦然心动就是爱情的狗屁话了。虽说她年轻时候也不怎么信吧。总而言之,要谈爱她,少不得要放点血的。
所以有时她看着方熙年那孩子,总觉得傻气,同时又感觉到心疼。如果她是方熙年,她不杀薄邵天个七进七出、叫他看看匹夫一怒血流十步的模样,她都不姓唐。
但那孩子不会。
哭都只会偷偷哭的一个人,你指望他做什么。这么想着,唐明玉眼睛也红了,闭上眼揉了揉眼角,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好姐妹的嘱托。
“他妈去世时那么大个事,你有好好照顾一下他吗?你恐怕连好好抱一下他都没有。”
“我不是……”薄邵天闭上眼,“我当时不知道。我在国外。”
“那你后来回来了呢?”
薄邵天抿紧薄唇,这次终于不辩驳了。
回来了方熙年也很乖,是平静的整个人都没什么反应的,于是他就没有多想,揉了揉他的脑袋跟他说,有需要就找他。
“你也别说是因为他不说了。薄邵天,你这套只能对付小孩了。方熙年很多时候是不懂不知道,但你不是。你比他精明得多,很多事你只要想想就知道的,你是知道但还是选择忽视了。”
唐明玉被气昏了头了,深吸一口气后这才捏了捏眉心继续说:“……那孩子也不是不聪明。他还是太心软了。他不是没看出来你对他有些不上心。他看出来了,没跟你吵也没跟你闹,他也不怪你,他就是自己走了。你要是没想好就别去招他了。”
“不是……不是。”
薄邵天闭上眼,说这话时整个人都有些无力和虚脱,“妈你别说了。我跟他的事……你让我自己来吧。”
他不想。不想跟他分开。
他不能没有这个人。
“薄邵天,在方熙年跟你提出离婚的那一天,你想的是他那样的人能做出这种决定,心里该有多难过,还是你吃准了他就是喜欢你,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
薄邵天闭上眼,说不出话来。
残阳静静地泄进屋里,将整个卧室晕染得浓稠而热烈。薄邵天坐在残阳里,却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唐明玉一鼓作气地骂了个痛快。只是骂完之后又觉得很泄气,捂着额头叹气:“不过照你这德行,亲妈死了也就那样。”
薄邵天低垂下眼,莫名笑了一下,也并不否认这事:“唐女士,别咒自己,好吗。”
虽然事实如此。不过人都是要走的。
方熙年是在傍晚时候醒的。
掀开眼皮子,看到这泄了一地的残阳,忽然就有种世界末日的错觉。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扯了扯嘴皮,刚想笑一下,就看到薄邵天从屋外走了进来。
卧室里开着暖气,薄邵天穿着一件居家的毛衣,袖子挽到臂弯处,露出精壮的半截手臂,像是刚在厨房做什么东西。
方熙年眯起眼笑了笑,“这哪儿啊。”
“……家。”
“你家还挺多的。”
二人一时间又是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方熙年听到薄邵天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一步步地朝他走来。
走到他床边的位置,薄邵天缓缓蹲了下来。
方熙年低眼看着他,想说这人又要搞什么名堂,就感觉手背上一热。
薄邵天虚虚地握住了他的手。
“方熙年,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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