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春明门外,明媚的日光从沿道柳枝间穿过,落到了树下一辆正在歇息的简朴马车上。
丫鬟春溪戴着遮挡面容的帷帽,下了车,看了一眼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城门口,又很快回到了马车旁,向车厢里的人禀告:“娘子,前面人太多,恐怕我们要等些时候了。”
车帘轻轻掀起一角,一只柔软的手露在外面,指尖透着粉色,肤白胜雪,不见任何瑕疵,很是引人注目。
车内那人语气平和,不急不缓,开口如清泉玉石敲击之声,悦耳动听:“无妨,只要不误了午时府中的宴席便好,再等等吧。”
“是,娘子。”
二月春光大好,日头渐盛,城门等候的队伍如蚂蚁一般缓慢地向前移动,留出了个不小的空隙。正在打哈欠的马车夫忙止住了动作,扬起马鞭,唤道:“春溪姑娘,还请快快上车吧。”
“好!”春溪提起裙摆,敏捷地跨上马车,正想要掀开车帘,坐进车厢,忽然一阵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自东方传来,她余光一瞥,只见一骑快马奔驰而来风尘仆仆,转眼便到了面前,马蹄掀起,尘土飞扬,速度仍不减,直直地越过马车,冲到了城门口。
行人纷纷躲闪,马车夫也手忙脚乱地拽紧了缰绳,勒住了马颈,马儿吃痛嘶叫一声,身后车厢不稳,春溪一时难以稳住身形,眼看要跌落在地,好在车内娘子及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拉她进了车厢:“春溪!你没事吧?”
“我无事,娘子,您可有磕到?”春溪摘掉帷帽,皱着眉头,一脸不满地抱怨:“这群人好生无礼,明明是我们在这里等了那么久,他们凭什么插队!早知道该将咱们裴家的牌子挂在外面,看谁敢逾矩,走在前头。娘子,你说是不是?娘子?”
“嗯。”她口中的裴娘子,一身莲青道袍,周身不见金银粉饰,只有两只纤细雪腕上戴了一对白玉镯子,清丽素净的一张脸未上脂粉,白纱掩面,手中捧着一卷医书,仪态端正地坐在那儿,仿若一朵不染尘世的清荷。
“每日入春明门进京之人多如牛毛,其中不乏边关急报或者入京述职者,想必这一队人马也是有要事吧,我们不妨避一避。”裴微阳眉间不见急色,又翻过一页书卷。
“是。”主人既已发话,春溪不好再埋怨什么,只是仍好奇马车外这些人的身份,她偷偷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青鸾使归城,闲杂人等退散。” 为首之人身边的内侍神色倨傲地举起手中的银牌,对着守城的侍卫一脸轻蔑地笑:“可是看清楚咱家手里的牌子了?还不快让开。”
青鸾使!莫不是她从西北回来了?
裴微阳心神一动,放下手中的书卷,探身去看窗外,她抬眼一怔,正对上一双寒凌凌的黑眸。
那人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离马车很近,脸上带着银制面具,遮挡住了大半个面容,一身绛红官袍,腰间佩刀,脚蹬胡靴,居高临下地看着马车里的她。
微风拂动柳树枝上青叶,吹落了一片,飘飘而坠,落入了两人的眼中,裴微阳不敢眨眼,日夜忧心了三年的人好似凭空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她恍恍惚惚,犹在梦中,轻声唤道:“阿时……”
徐寒时没有回应,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裴微阳眼中一黯,猜测她还是不愿见到自己,又恐自己说多了话,惹她心烦,正踌躇着,再一抬头,那人已经驾马走在最前方,领着队伍,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春溪放下车帘,有些担忧地看向裴微阳:“娘子?”
“走吧。”裴微阳低下头,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珠,眼眶微红,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祖母还等着我呢,不要误了时辰。”
马车一路向东进了长安城,直到停在了宣阳坊一处青砖灰瓦的气派宅院前。
“快去禀告老夫人,二娘子回来了!”早早等候在府外的张嬷嬷一见街巷处那顶青盖马车,便差人进去通报,自己还未等马车停下,忙堆着笑脸迎了上去:“二娘子舟车劳顿,本该先歇息一下的,只是老夫人实在想念得紧,要先见一见娘子,还请二娘子随我来。”
这侍女口中的老夫人便是裴微阳的祖母,英国公府的定海神针。
裴微阳的祖父出身显贵,又曾随先帝征战沙场,立下不少战功,得了个英国公的爵位。后来长子袭爵,也就是裴微阳的父亲继承了爵位,可谁知,天妒英才,父亲在战场上身亡,彼时已经怀胎七月的母亲听到了这一消息,动了胎气,一尸两命,一家人中,只留下了裴微阳这个不到三岁的孤女。
当时祖父一夜白头,悲恸不已,险些犯了旧疾,关键时刻还是祖母忍住中年丧子丧媳的悲痛,强撑着身子处理大大小小的琐事,然后将她接到了身边,亲自抚养。
待到稍大些,她随外祖父读了医书,习得针灸药理之术,四处游历。这三年,又随明安公主住在长安郊外的一处道观,潜心修行,甚少归家,也难怪祖母想念得紧。
室内点了熏香,门前随侍的丫鬟打起帘子,裴微阳摘下面上白纱,跨过门槛,缓步走了进去。
“祖母。”许久未见,祖母的鬓发又白了许多,裴微阳只匆匆掠过一眼,眼底不由酸涩,她低头行礼:“兰娘不孝,本该承欢膝下,陪在祖母身边,如今远游在外,倒是平白惹得祖母为我牵挂。”
兰娘是她十五及笄那年,祖母为她取的闺字。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糊涂话呢?快过来,让祖母看看。怎么又瘦了?”裴老夫人拉过裴微阳的手,与她同坐在堂前正榻,心疼地看着她:“莫不是在道观里沾不得荤腥,每日饭食吃不饱?”
祖母年事已高,身子骨倒还算硬朗,手上脉搏也有力跳动,裴微阳顺势收回了手,放下心来,亲昵地偎在祖母怀中,难得带着些撒娇的语气:“在道观里,我每日与公主同吃同住,怎会吃不饱呢?是祖母太过担忧我,才会觉得我瘦了些。”
祖孙二人难得相聚,自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裴老夫人轻轻挥手,屏退左右,待到房中只剩她们两人,才忧心开口:“兰娘,我听张嬷嬷说,你这次只带了春溪一个丫鬟回来,随身也没有带着行李,可是在道观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裴微阳摇头,耐心解释:“没有什么变故,只是医馆那边有一批药材出了纰漏,我已派梨雪去处理,她曾是宫中女官,手段了得,此事交予她办,我也放心,待她完事后,自然会带着剩余仆人和行李,追赶上来。”
裴老夫人点了点头,看着她娴静的面容出神:“你性情沉稳,做事谨慎,又得陛下和公主的赏识,我本该放心。只是,兰娘,祖母老了,总想着为你打算些什么,待改日魂归黄泉,见了你阿耶阿娘,我也好向他们交代。”
“祖母……”裴微阳出声想要阻止,却被裴老夫人打断。
“兰娘,我知你不愿嫁人,可世道艰难,女子更甚。你叔父在官场浮浮沉沉二十载,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吏部侍郎,更何况他膝下有二女一儿,如何顾及得上你。偌大英国公府,除了我和你祖父为你积攒的嫁妆,其他东西少之又少。”
“你前些时日写信同我商量要离开裴家,自立门户,可有想过以后孤身一人如何生活?大周律法,女子唯有贫贱,寡者,出家者方可自立门户,难道你真要一辈子不嫁人,做个女冠吗?你是裴家女,即便是招婿,也定能寻得称心郎君庇护,自可一生顺遂。 ”
裴微阳轻叹一口气,言语却带着决绝:“祖母,我明白您的苦心,可兰娘此生宁可孤身一人,常伴青灯古佛,也不愿应对了事,嫁给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同他共度往后余生。大周律法如此,自立门户确实困难重重,但当今圣人亦是女子,定能明白世间女子的苦楚,相信假以时日,陛下一定会派人重新修订律法刑例。”
“但愿如此。”裴老夫人不再多说什么,那双有些浑浊的褐色眼眸略带疲倦地下垂,看向裴微阳时,却带着怜惜与温情:“你且去歇息片刻,一会来我这儿用膳。”
“好。”
裴微阳起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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