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微阳走进去,对着堂前众人之中一位打扮华贵的妇人先行了一礼,笑道:“婶娘近来可好?”
“我很好,难为你这孩子还记挂着我。”裴夫人起身,虚扶起裴微阳,细细打量一番,回头看向裴老夫人道:“母亲,许久未见,兰娘出落地越发标致了。”
裴老夫人接过茶盏,但笑不语,她右手边坐着的一位娇怯娘子忙走上前来,行礼唤道:“二姐姐。”
裴微阳在家中排行第二,这位娘子便是比她小一岁的慧娘。
裴微阳还礼,裴夫人又拉过她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边,柔声道:“春闱将近,吏部和礼部近日事忙,你叔父的午膳已派人送到吏部去了,我们不必等他。”
“叔父一心扑在政事上,为圣人和天下社稷分忧,实在令人敬佩。”裴微阳带着浅笑,举止得体地回道。
裴夫人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寒暄过后,三人坐了下来,席间安静,只有碗筷碰撞之音,外间侍候的婢女虽多,却无一人发出声响。
用过午膳后,裴老夫人和裴夫人先后离开,只余下裴微阳和慧娘两人。
待裴夫人带着一众丫鬟婆子离开寿安堂,慧娘像是搁浅的鱼猛地扎进水里,突然活了过来一样,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探头去问门前侍立的丫鬟:“竹雨,阿娘可走远了?”
“回娘子的话,夫人已出了寿安堂。”那丫鬟低眉垂目,恭敬回道。
慧娘还是这般孩童脾气,裴微阳抬手掩笑,余光瞥向门前正和慧娘说话的丫鬟,长相清秀,是刚才到过蒲萱堂的那个人。
“兰娘!”裴枳玉猛扑过来,抱住裴微阳不松手,撒娇道:“ 我好想你,你怎么都不同我写信?我派人给你送的梅花络子和珊瑚红串你可收到了?”
裴枳玉虽比她小一岁,二人却是从小在裴老夫人身边一块长大的,又是亲堂姐妹,因此她唤裴微阳“兰娘”,裴微阳也不与她计较。
裴微阳用手指轻点她额头,无奈笑道:“收到了。慧娘,你这般大了,怎么见到婶娘,还像老鼠见了猫,怕成这样?”
裴枳玉扭糖一样缠着她,撅嘴道:“还不是阿娘最近看我不顺眼,派人对我严加看管,不许我画画,还说要给我相看郎君。这些天,不是绣花就是看账本,可把我闷坏了!幸好你回来了,家里也算有人陪我说说话。 ”
两人一同起身,往蒲萱堂的方向走,裴微阳好奇问道:“临弟不在家吗?”
“他啊,前些天和阿耶大吵一架,搬到国子监去住了。兰娘,道观里可好玩?过些时日,阿娘说要带我去城东的大宁寺烧香祈福,保佑临弟来年考举人,你要不要一起去?”
裴微阳点头,答应了下来。两人来到蒲萱堂院前,正欲进去,身后一个丫鬟急匆匆赶来,行礼道:“三娘子,夫人说有急事找您,要您快过去一趟。”
裴枳玉自知母命难违,只好叹了一声气,同裴微阳告别,说晚间无事后再来寻她,说完,便垂着头无精打采地领着那个丫鬟走了。
裴微阳失笑,摇了摇头,转身同春溪一块进了院子。
三天后,春意正浓。
裴微阳正临窗看书,隔着一层纸窗,廊下鸟笼里的两只牡丹鹦鹉正张开翅膀,嬉闹玩耍。
“娘子,公主派人送来一张请帖,邀您和三娘子明日一同到府上参加赏花宴。”
裴微阳接过请帖,蹙眉问道:“公主没有交代其他的事吗?”
春溪老实摇头:“那小太监送完请帖之后,我又仔细追问了他好几遍,公主确实没有交代其他的事。”
“罢了。”裴微阳合上书卷,疲倦地揉了一下酸涩的眼睛:“你去慧娘院中走一趟,同她说一声,另外告诉她,明日勿要贪睡。”
“是。”
裴微阳没有办法,只能在心中暗暗盘算,除了公主这条路,她如何才能再见到徐寒时。
这样想着,她也没了看书的心情,只静坐在窗前出神,连春溪回来的脚步声都没注意到。
“娘子,三娘子被夫人拘在房中,旁人不得打扰,我只好将此事转告给了夫人,夫人说,明日会早早为您和三娘子备好马车。”
裴微阳应了一声,没有太多关注此事。岂料,当天夜里,裴枳玉发起了烧,急得裴夫人连派了两人来催裴微阳去瞧一瞧,莫不是犯了什么急症。
裴微阳走到床前,皱着眉头,掀开纱帐,只见“犯了急症”的年轻娘子正一脸心虚地看向她,同时双手做着恳求的手势。
“去告诉婶娘,请她放心,不是什么急症,不过是……”
裴枳玉抓住她的手,一脸哀求。
“不过是略有些风寒之症,不要太过劳累,修养几天便好了。”裴微阳接着道:“我再开个药方,服下汤药,静心睡下,一夜后高烧便能退下了。”
那管家娘子探头还想看一眼,却被裴微阳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只能依言去取纸笔。
“人走了?多谢姐姐。”裴枳玉笑嘻嘻道。
裴微阳抽出手:“走了,你啊,真当婶娘没有看穿你的小把戏吗?只不过是不愿揭穿你。”
“唉。”裴枳玉长叹一口气,一脸苦恼:“我实在是不愿去公主府,那些娘子暗地里争奇斗艳的。我又听不懂她们说些什么,兰娘,我这不去参加赏花宴,公主会不会生气啊?”
裴微阳摇头:“公主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一会服下药后,且安心歇息吧。”
“嗯。”
裴微阳写下药方,交给那婆子,吩咐了几句,便回了自己房中。
第二日,裴微阳坐着马车,到了公主府,进府后,一路跟着婢女来到后院水榭
明安公主很得圣人恩宠,尚未出嫁,圣人便御赐了一座宅院,而公主府也较其他王公大臣的宅第更加奢侈华丽。更因公主喜奇花异草,圣人特地派人搜集了全天下的名贵花草,种在公主府的后院。
跨过木桥,登上亭子,只见珠围翠绕,锦绣绫罗之中,一位身着华服,头戴凤簪的女子斜倚在美人靠上闭目养神,裴微阳敛容行礼道:“殿下安好。”
“坐吧。”明安公主抬眼,看向裴微阳,一双丹凤眼妩媚动人,轻笑道:“兰娘,我大费周章办这赏花宴,将人替你请来,你该如何谢我?”
裴微阳难掩惊讶:“ 寒时她今日真的会来?公主莫不是在寻我开心?”
明安公主瞥了她一眼,轻轻挥手,身旁侍立的婢女走上前来,为两人斟酒,她道:“你难得放下身段求我一次,我怎会骗你。尝尝 西域新贡来的葡萄美酒,连我也只得了三坛。”
她既这样说,裴微阳便不好再推辞,她举起酒杯,先面朝公主,敬了她一杯,而后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葡萄酒甘甜不辛辣,初尝时并无酒味,裴微阳被明安公主劝着,饮了许多。片刻后,酒气上脸,她扶着额头,脸颊发烫,只感觉头晕。
“殿下,我似乎是醉了。”裴微阳摆手,努力眨眼看清面前的重影。
明安公主与她同坐,芙蓉玉面上也带着醉酒的红晕,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发现里面早已没了酒水,便“砰”地一声将酒壶扔进了栏杆下的水中。
她支着下巴问:“ 你要我邀徐左使前来,可还没告诉我,你见她是为了什么?”
裴微阳摇了摇头,像是在思索,片刻后,犹豫道:“为了一些陈年旧事,我有愧于她,想要当面说清。”
明安公主眼波流转,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亭外一女官快步登上石阶,走到她身边,小声耳语道:“殿下,徐左使来了。”
明安看了一眼正醉得迷糊的人,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今日有好戏看了,扶裴娘子去客房歇息,再准备些醒酒汤。”
“是。”
徐寒时走到门前,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她看向前面为她领路的女官,发问道: “殿下邀我前来,不是为了赏花?”
女官转身,面色不改道:“殿下的心思,我等不敢妄自揣摩,只是按照吩咐办事,还请徐左使不要为难下官。”
徐寒时默不作声,只能看着那女官将门打开,然后退至一旁,拱手道:“徐左使,请。”
徐寒时收回了视线,心下警惕着,跨过门槛,走进了房中,还未绕过屏风,看清里间情景,只听身后传来木门合上的响声。
里间只有一人的气息,徐寒时皱了一下眉头,将握紧腰间佩刀的手放了下来,她缓步绕过那扇苏绣花鸟屏风,隔着纱帘,看向坐在软榻处那人的熟悉面容。
“阿时……徐左使!还请留步。”裴微阳放下手中的醒酒汤,慌忙起身,只仍感到头晕目眩,她扶住案几,着急挽留那个已经转身想要离开的人。
徐寒时背对着她,漆黑眼眸中满是挣扎情绪,但听到裴微阳的声音后,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顺从地停下了脚步,脸上戴着遮挡住额头刺字的半块银质面具,回头注着视裴微阳。
“裴娘子同公主联合将我骗来,是有事求我,还是为了再戏耍我一次?”
裴微阳心头一窒,面色苍白:“我绝无此意!当年之事我可以解释,我写信给你,本约好趁夜色与你相见,但是我从房中溜出来时,却被丫鬟看见并告诉了祖母,祖母不愿意我再和你见面,便把我关了起来。第二天,我被放出来,匆忙赶去徐家,才知道你和你母亲已经被押送到宫中……”
“是吗?”徐寒时冷笑一声,撩开纱帘,快步走到裴微阳面前,闻到了她身上的酒香:“可你当年为什么要见我?你祖母是我母亲的亲姨母,但最后连你祖母都不愿和徐家再扯上任何关系,难道裴娘子不懂得趋利避害,审时度势的道理?还是说要存心看我的笑话?”
她的一句句质问像是刻刀一样在裴微阳的心上划出伤痕,那双清泉一般干净的眼眸涌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仿若白玉细腻的脸颊滑落,落在地面。
一如那个雨夜。
“放开我!不许碰我!”被雨淋湿,凌乱的发丝黏在脸上,细密的雨点打在身上,眼睫毛上挂满了水珠,很是狼狈,裴微阳的眼前一片模糊,她挣扎着摆脱两边的丫鬟,还未站直,左脸便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兰娘,你知不知道如今徐府外面多少官兵把守,你一个柔弱女子,深更半夜,又下着雨,跑到外面去……”裴老夫人捂着胸口,一脸心痛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你要让祖母去何处寻你?”
黑夜中,雷鸣闪动,裴微阳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带着红肿的巴掌印,她哭喊出声:“那阿时呢?阿时她怎么办?她今年刚及笄,才从战场上回来,还带着伤,就要被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掖幽庭!祖母,兰娘求你,求你让我见她一面!”
“兰娘,大局已定,这并非你见她一面就能改变的。”裴老夫人硬着心肠,不去看她,吩咐道:“将二娘子带回房里去,不到天亮不许放她出来。”
她身后两个粗壮嬷嬷走上前,紧紧攥着裴微阳的手臂,将她拽到房间,又锁上了门,任由她如何哭喊挣扎,也无法出去。
她哭喊着用力地拍打房门,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直到天光大亮,而地上的包袱散落,里面是裴微阳这些年积攒的金银细软和珠宝首饰,她是想趁着无人,和徐寒时一起私奔的。
裴微阳眼眶红肿,还在掉着眼泪,那才饮过的那一壶葡萄酒似乎让她变得冲动:“我是想……”
“嘘。”徐寒时抬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偏头凝神听了一会,脸上突然换了一副神色,从袖中掏出叠好的巾帕递给她,语气平缓:“裴娘子既已有了靠山,又何必借我的势。当年之事今日也算有个了结,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春闱将近,圣人派我日夜巡查京城,稽查要案,还请殿下和裴娘子勿要再戏耍我,告辞。”
裴微阳接过巾帕,一双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她低头擦了一下眼泪,再一抬头,徐寒时已经推开门离开。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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