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让他住进我们家?”甫一进门,三人正好迎上了早起出门打水的万枝花。
万女士第一眼瞧见陈时樾,还颇好奇。眉眼精致,体态修长,端着一副书生架子,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但一听说这人是来家中借宿的,立马变了脸色,眉梢高高吊起,眼含嫌弃:“什么人啊,滚滚滚,我家没地方住。”
陈时樾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对万枝花道:“在下姓陈,家住郊外,前来通州求学,不想囊中羞涩,承蒙南大人与南姑娘不弃,这才厚着脸皮上门叨扰,还望婶婶通融。”
他躬下身,态度谦和,长施一礼。
万枝花皱着眉,蛮横道:“别讲那些虚的,你进城不带够钱是你的事,关我什么事!”随着话音落下,女人抄着手中扫把往外扫,“快走,别在我家门口挡着!”
南盛面上有些挂不住,有些紧张地摩挲了一把指节,才上前温声劝:“娘子,有话好说,这公子也是可怜人……”话音还没落,就被万枝花一个眼神杀了回去。
“可怜?谁不可怜?你不可怜、我不可怜?”显然,“可怜”这个词踩到了万枝花的雷点,霎时引发了她更多的怨言。
眼看老爹脚步都跟着撤回了两大步,南乔无法,走到母亲身旁,低声道:“别生气,人家给钱的。”
给钱这件事,又让万枝花脸上雷雨转晴,转了个圈用后背对着两个男人,将南乔一把扯到身前。
“他给多少钱?”万枝花压低声音问。
南乔在心中估算了一笔,轻声回道:“一月二两纹银。”
万枝花眼珠霎时瞪大:“二两?”她压低嗓音道:“你爹一个月也才拿三两纹银,你真是给我请回个冤大头来!”
南乔听这话也愣了一下。
通州繁华,生意做得好,城中普通客栈短居一月也得四到五两银子,这还是昨日她和绍言提及宁昭时了解到的。不曾想这些办案子的捕快劳动力居然更贱,南盛已经是个捕快头目了,居然连一个月的客栈都住不起。
按理而言,市场上的商品都应该靠消费者的购买力来定价,可这种情况,南盛身负官职也负担不起,为何酒楼客栈还敢要价如此高昂?
这整座城市在外包裹的花团锦簇,内在却如乱麻,处处藏着不合常理。
万枝花倒没闲心琢磨南乔的心思,听到这一笔不菲的房租后气霎时消了,转过身看向陈时樾:
“行了,算我大发善心,你别在门口杵着了。”
四人这才一同进了那间窄小破旧的院子。
“如你所见,我家条件只有这样,多一个人吃饭就要揭不开锅,公子不妨——”万枝花看向陈时樾,暗示意味尤为明显。
陈时樾相当懂事,当即点头,余光瞥见南乔袖子下藏着的手比了个“二”字,立即掏出二两银子双手递上。
“婶婶请。”青年微微弓着腰,十分妥贴地把钱递到万枝花眼前。
南乔没作声,却悄悄观察着他。反应很快,取钱干脆,说明此人精明,有与市井打交道的过往,不是死读书的书生。递钱利落,眼神却略有犹豫,大概平时过得确实拮据。
南乔一时也拿不准他具体是什么情况
在陈时樾抬头那一瞬,她自然地移开目光,看向已经收了钱的万女士。
万枝花将银钱一揣,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一晚上没休息,你们都回去歇着吧。”语毕,她还特意瞧了一眼陈时樾:“小陈,等你睡醒了,婶子烧菜给你吃。”
南盛眼见危机解除,这才大着胆子上前,收拾了书房把屋子空了出来给陈时樾休息,又仔细嘱咐了一遍南乔不准四处乱跑,才急匆匆出门去了。
陈时樾住的那间书房正是当日南桥发现卷宗的那一间,而事实上,南家也只有那一间空屋子。此时屋内的陈设都搬空了,只留下了一张坡脚凳和一方矮塌供陈时樾休息。
青年放下不多的行李,坐在了凳子上环视四周。
屋子潮气大,又背阳,十分阴冷。只有东面开了一扇窄窄的小窗,四面墙体簌簌掉灰,整间房一股呛人的霉味。
倒像是囚房。
“陈公子,你休息了吗?”薄木门突然被人叩响,南乔清亮的声音隔着门传入他耳朵。
“还没有,南姑娘请进。”陈时樾立即站起身,疾步上前打开房门。
只见南乔双手抱着一床被子走进房间,放在他塌上。
那被子瞧着分量不轻,闻着更是有些年头,淡淡霉腐味弥漫进整间不透风的屋子,熏得两人不约而同眯了眯眼睛。
见陈时樾神色晦暗,南乔勾唇,携着淡淡笑意:“一早就说过我家条件清寒,恐有不便,若是公子不适应,我去求了母亲把钱退还给公子吧。”
听着她话里赶人的意思,陈时樾也忙扬起一张笑脸,温声道:“怎么会,多谢南姑娘一家心善收留,陈某感激不尽。”
两人对视,各个笑得真诚动人,内心却自有自的九曲十八弯。
“既然公子不嫌弃,还请早些休息吧,我就先回去了。”相视半晌,南乔率先转身离开。
“多谢南姑娘照抚,姑娘也快回去休息吧。”晨雾皑皑,陈时樾立于门口注视着她进了院子北面的一间屋,才慢吞吞的转身关上了房门。
门阖上,屋里唯一的窗户又蒙满灰尘,屋内异常昏暗。
连这几日周转,陈时樾确实累了,和衣躺在榻上,扯过被子一角盖在身上。
陈腐的气味唤醒了他不知尘封了多久的记忆。
他第一次死去的那一年,也是乾元三十四年。
陈时樾,当他还只是一个村童时,算命的就说他绝非凡人。
小小年纪开蒙,遍读四书五经,国法用兵。从秀才考到状元,连捷登科。
彼时他才貌双绝,声名大噪,春风得意正少年。
从小村庄走进大京城,从白丁蜕变为官场新贵,陈时樾也才年满十八岁。
还未及冠,不通转圜。
那时受了苦的百姓走投无路,苦主当街拦住这位新晋状元的马车,大吐苦水求救。陈时樾一生过的顺风顺水,年轻气盛,听了内情得知官吏贪污压榨百姓,想到自己身世顿然怒火中烧。
这股火驱使他当朝揭露贪官,义正言辞斥骂对方毫无人性,不配为官。那时的陈时樾青涩孤勇,偌大的金銮殿内,他怒视着一位位沉默的“大人”,腰板绷直,像是要替天行道。
却不知道原来是群狼环伺。
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大家都是污水,没有人想要教年轻人规矩。大人们看似惶恐,看似紧张,可如今学会了洞察人心的陈时樾再去回想,那些人眼底深深埋着的只有不屑。
“此事需得彻查清楚,陛下!”少年陈时樾背对着身后的豺狼虎豹,面向天子传达百姓们泣血的夙愿:“民以食为本,仕以农为先,辛苦劳作一年,百姓到头来连饭都吃不上!陛下!”
那时的陈时樾眼中满是火焰,是气愤,是坚决。
“好了,朕知道了,朕定会彻查此事。”高居龙座的那人如此说。
然而,陈时樾并没有等到天子的彻查。
夜深人静,他被人麻袋裹了运到荒郊,活活捂死。
他最后闻到的,就是这样一股死气沉沉的霉味。
就像陈时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往生几次。
第二次死去时,他还差一个月及冠。
从麻袋脱身,陈时樾发现自己变回了垂髫小儿,躺在母亲的臂弯。
就像前尘种种只是稚子的一场幻梦:风光也好、孤寂也罢,醒来后他依旧只需要享受父母的庇护和村庄的宁静。
可他做不到。他的父母,他的祖父母,他的祖祖辈辈都靠着耕田织布为生,昨日被剥削的是当街哭诉的穷苦百姓,明日被剥削的是否就是他的兄弟姐妹,乃至于他自己,也要去磕头、哀求、哭诉不公?
汲取前世教训,这一次的他小心翼翼潜藏在官场中,在真情假意间夺取证据。他想,前世是自己根基不稳太过冲动,这一次一定谨小慎微,拿到实权。
天纵奇才,短短两年,陈时樾屡屡进言,巧妙提供各种计策,取得了天子赏识信任,在诡谲官场中占取一席之地。
终于,他羽翼丰满,向天子呈上整整十本证词证据,恳切谏言求陛下铲除朝中吸血的蛀虫。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手中递出去的是少年爱国之心汇聚的忠贞证辞,接回来的是昏聩帝王掩人耳目的一壶毒酒。
而他的罪名是——扰乱朝纲。
冰凉辛辣的酒水串肠而过时,陈时樾很想放声大哭。还有谁能主持公道,这世上是否还有公道,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不知道……
可他又活了过来,又要再一次面对这个满目苍夷又让他不忍放弃的世界。
这一次,是他的第三世了。
青年眉心紧蹙,这股尘封的霉味牵引着他的梦境,让他再一次陷入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恐惧,和无法拯救受难之人的悲怆。
腊月的晨风凛凛,大街小巷早已提前悬挂好大红的灯笼,早早就有人开始放爆竹,新年的临近让整个通州喜气洋洋。
可客栈的高额租金,捕快的廉价薪水,渔妇的句句啼血,陈时樾梦境中的炼狱从不只存在在梦境中。
片场花絮:
陈时樾:为什么把我写的那么惨?宝宝心里苦,宝宝说不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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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三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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