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一场接一场的下了起来，北风呼啸不停，气温骤降，近来因为天气原因，山路难行，灵韵寺已经许久没来香客了。
生活在远山里的人体感温度则要更低一些，下第一场雨时尹嘉樾就病了起来，高烧不退，迷糊了一段时间，到今天才清醒了些。
窗外天色阴沉，大雨滂沱，水汽氤氲，浸的朱红色木门更鲜亮了几分，老住持跨过门槛，将伞收起放到檐下，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粥、一碟菜置于圆桌上，将筷子搭在碗沿，随后来到床前，伸出手在尹嘉樾额头上探了探后，微微叹息，“再坚持坚持。”
在尹嘉樾入寺前，住持就讲过，他命中有一劫数，所以才招他入寺修行，如今劫数已到，能不能挺得过去就看今日了。
尹嘉樾浑身如火炉般滚烫，盖在身上的被子早已被踢到一旁，身体撕裂般疼痛，好像有两种力量在他体内不停对抗，势必要分出输赢，折腾的他如同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
此刻真是生不如死。
住持站在一旁念着经文，面上淡定从容，心中焦急万分，这场景已不是第一回，此劫难熬，几番轮回皆折在了此处，但愿今天他能熬过去。
窗外电闪雷鸣，屋内妖气冲天，佛光在其间隐隐闪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几个小时后，佛光越发强盛，妖气渐渐萎靡，与佛光一同消失在了尹嘉樾体内，住持见状终于舒了一口气，“可算成了。”
尹嘉樾额头沁满了汗珠，方才痛到险些昏厥，他虚弱地瘫在床上，没有一丝力气，双股间瘙痒难忍，却无可奈可，片刻后像有什么东西刺破了他的肌肤，从股间长了出来。
住持见他情况不对，连忙将他翻过来。
现下没有了阻碍，一条长而蓬松、长满白毛的尾巴赫然立了起来。
随后……一根、两根、三根……一共长了九根。
尹嘉樾自然是被吓到了，住持面不改色，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两股力量相抗难分彼此，如果持续争斗下去，最终结果只会导致尹嘉樾承受不住爆体而亡，所以双方在争斗过程中达到了某种平衡关系，这就导致妖气外泄化作了九尾。
看到九根尾巴在自己身后晃来晃去，尹嘉樾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热泪从眼尾滚落而下。
原来……自己真的是妖孽……
他出生那年，临清市突发地震，全市楼房轰然倒塌，有人断言，临清市的灾难是妖孽导致的，而尚在襁褓中，啼哭不止的他被视为妖孽，也是从那时起，他变成了害死亲生母亲的元凶。
他与父亲的亲情也是从那时起就断送了。
二十四年来，尹嘉樾从未与父亲亲近过，逢年过节也难见几面，他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一直到大学毕业，那人终于肯主动见他。
他本以为他们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终于要缓和了，谁知那人却是为了自己的事业，通知他去商业联姻。
那是尹嘉樾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发火，他把父亲请出了自己的面馆，找了一个安静的巷口，解下围裙，激动地摔过去，“尹柏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照做？”
尹柏年面无表情，冰冷的像机器，“你没有别的选择，公司出了问题……”
“然后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尹嘉樾气笑了，“我可是妖孽啊，你就不怕我把你公司搞垮了？”
“这个问题，我不想再提。”
每次扯到这个话题，尹柏年都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这根横在他们父子二人心上的刺，终究是拔不掉了。
尹嘉樾渐渐冷静下来，跟他细数着这些年来，自己从未花过他一分钱，每年的学费都是他靠奖学金，勤工俭学得来的，即使贷款开店，也没向他开过口，“你只是生了我，还没有资格支配我。”
“什么年代了，还搞商业联姻这一套，有这功夫，多去想想对策吧。”
直到尹嘉樾走时，尹柏年也都没拿正眼看过他。
自那之后，尹柏年也再没来过面馆。
二十四年前的那根刺始终扎在尹嘉樾心中的最深处，他愤愤不平的顺着群山北上，想用祖国的大好河山磨平他心中的执念，在行至落云山，途径灵韵寺时，在住持的几番劝说下遁入了空门。
而如今，当他终于要淡忘了那些时……
“师父……我真的是妖孽……”他嗓子肿痛，声音干哑，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心脏，隐隐作痛。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住持问他，“你来寺中已有三月，可曾带来灾祸？”
尹嘉樾摇头，“没有。”
“那便不是，两个普通人结合绝不会孕育出妖孽。”
住持清了清嗓子，斜睨了尹嘉樾一眼，继续说道：“况且，妖也分好坏，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尹嘉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住持的话也没能减轻他几分痛苦，住持摇摇头，只道是无可救药，伸手在九尾间轻轻一拍，九条尾巴瞬间萎靡起来，越缩越小消失在了尹嘉樾股间。
“这件事不必太放在心上，待你好些我再来跟你讲清楚。”
虽说以尹嘉樾的性格不至于会想不开，但住持还是把自己最小的徒弟念安拽了过来，他们师兄弟关系最好，有他在自己也放心些。
念安今年才十岁，是家中亲人出意外去世后被住持接来灵韵寺的，他小小的身板穿着一身偏大的素色长衫，里面鼓鼓囊囊的，都是寺里的居士们给他添的衣物。
念安怕尹嘉樾还在睡着吵到他，先是开了一道门缝，将脑袋探了进来，看到师兄正在看自己就打个招呼，“师兄你好些了不？”
说着靠到床边去探了探师兄的额头，已经不怎么烧了，看到师兄点头后，又问，“师兄你饿了吧？”
“我不饿。”
“怎么可能呀？你都昏了两天了，我去弄点吃的来！”
念安端起桌上粥尝了一口，是凉的，又一路小跑去端了碗热的来，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给尹嘉樾，尹嘉樾喝了没两口就不喝了，让念安别再忙活，陪自己说会话。
“小念安，你觉得这世上有妖吗？”
“嗯……”念安想了想摇摇头，呆呆地望着窗外，说：“没有，如果有妖就会有鬼，如果有鬼的话，我爸妈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尹嘉樾伸出手摸摸他的头，“或许，他们已经来看过你了，只是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念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尹嘉樾又问，“如果我就是妖怪呢？你害怕吗？”
“不怕，就算师兄是妖，也是好妖，是不会害念安的。”
尹嘉樾又揉了揉念安的脑袋，心中释然了许多，是人是妖又有什么要紧，如果心术不正，人比妖又能好到哪里去？
可他真正在意的是二十四年前被灾难带走的母亲，他落发为僧也是为了洗清自己的罪过，愿母亲来世不再受苦。
若有可能，他也想见一面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
从小到大，他只照片上见过母亲，她很美，很温柔，微笑时脸上挂着两个浅浅小酒窝……
都是自己连累了她……
尹嘉樾口中轻诵往生咒，耳畔的雨声越来越大，在连着下了两天后才渐渐平息。
第三天的晚上，天空无云，久违的月牙又挂回远空散着清冷的银辉，细细地铺在光洁的水泥地板上。
尹嘉樾坐在床前，无可奈何地盯着床下钻来钻去的小白团子，毛茸茸、肉乎乎的，不仔细看跟博美长得有些相像。
一共九个小团子，就跟小狗一样喜欢围着人转、摇尾巴、嬉闹，只是那叫声嘤嘤嘤的，好像在撒娇，怎么看都不像是狐狸。
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这些小团子是那九条尾巴变的，他睡醒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脸上蹭来蹭去，有些发痒，睁眼一看，小狗！再一看，不对，小狐狸！
他当时着实被吓了一跳，尤其还在他身后挂着的仅剩一条的尾巴，就这么在他眼前，明晃晃的变成一条小生命……
比电影还魔幻……
不过这九小只对他倒是没什么恶意，自他醒来后要么过来蹭蹭，要么过去闹闹的，他便放松了警惕，一个不注意桌上的几只碗盏就被摔到了地上去，跟他的心一样碎的稀巴烂。
真是麻烦得很。
正当他收拾着地上的碎渣时，好巧不巧，住持带着念安过来了，小团子们还闹得正欢，更有那爬到他身上的，尹嘉樾瞬间慌乱起来，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住持推开门时，他正局促地扯着黏在他身上那只，直接搂在胳膊里两只，一边跺脚一边轰赶着剩下的，想把他们塞进被子里，免得被念安看到吓着了。
这一幕恰巧被他们尽收眼底，住持倒没什么异样，见怪不怪地直接坐到凳子上，捋了捋那绺花白的山羊胡子，“别忙活了先。”
念安不仅不害怕，当他看到九小团后眼睛闪闪放光，一手一只抱在怀里揉着。
回归正题，住持也不避讳念安，看了看桌上没茶水没茶盏咂咂嘴，缓缓说道：“这尾巴啊……”
他瞅了瞅跟念安玩得正欢的小团子继续说道：“原本也不是你的，细究起来也一场冤孽。”
“还记得，你入寺前，我同你讲的那个故事吗？”
“记得。”
据传闻，灵韵寺内曾出过一位高僧，除妖魔、平苦难，立下功德无数。不想却被一狐妖迷了心窍，做下诸多祸事，被尘世唾弃，最后落得个功力尽失、粉身碎骨的下场，令人唏嘘。
“我不会是那只狐妖吧？”尹嘉樾恍然。
住持白了他一眼，“那倒也不是。”眼见尹嘉樾又要张口，连忙插了一句，“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师父……那你今天要跟我讲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吗？”
“你话有点多……”住持对于他这一点早已习以为常，自己收了这么多徒弟还没他一个人话多，“你现如今这情况只能去找他了。”
“他？”
“前世之因，后世之果，这债你想躲也躲不过去了。”住持拉着长音，表情耐人寻味，见尹嘉樾似懂非懂，补充道：“简而言之，讨债的来喽。”
“去吧，藏经阁已经许多年没开过了，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住持丢给尹嘉樾一把钥匙，很明显是用来开藏经阁的。
尹嘉樾还想问什么，住持指着门口，抬高了声音，“快去！”
尹嘉樾马不停蹄地向外走去，小团子们见他要出门，叽里咕噜地从床上滚下来向他奔去，化作九尾归到原处。
念安倒也没被吓着，一张小圆脸凑到住持跟前认真问道：“师父，师兄欠了什么债啊？”
住持嘿嘿一笑，“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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