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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章

当信笺呈至平华帝跟前时,但见其神色有片刻的僵滞,殿中死寂一片,却仿佛有座沉寂已久的古钟在他心底回响不绝。

半晌,平华帝移步至殿外,暖阳当空,照见他双眉间一道“川”,疲惫眼眸淡淡扫了秦似愁一眼,轻缓道:“不疯了?”

站在一旁的徐自辛闻见这般语气不由得愣了一愣,他知道平华帝与皇后叙话时语调温和,相敬如宾;也闻过平华帝同纯妃言谈时的宠惜与纵容,却只是将其视作宠物才不计较。

而此刻平华帝望向秦似愁,眸中没有居高临下,似放下了君王威仪,如见旧友、知己般毫无戒备。

秦似愁只是笑道:“我是怎样的,陛下不是从来都很清楚么?”

纵言语轻蔑平华帝亦未作怒,他攥着手中信笺,视线从秦似愁素白的面颊移至信上娟秀的小字,墨迹将将渗透浅黄色纸笺,可见执笔人落笔时并未过分用力,但每一道笔锋收笔时的尖锐似要刺穿天际。

平华帝:“她,还好么?”

秦似愁知道平华帝问的是岁岁,思量片刻答道:“陛下清楚她是个聪明人,在哪都不会过的差。”

听她如是说,平华帝似也松了一口气,他知自己如今年迈体虚,龙椅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眈眈,只待他坠入深渊的那一刻蜂拥而上。

这些时日朝中暗流涌动,仿佛千万碎石击打在深邃汪洋里,溅起重重水花,而此刻见到这封信,平华帝忽感汹涌的湖面被抚平,一颗颗来势汹汹的碎石在眼前变得清晰,他是疲了、乏了,不愿理会朝中纷争,却也须得在最后时日里还大鄢一个盛世。

此刻清明,平华帝道:“你回去吧,朕还没老糊涂。”

秦似愁起身,揩去黑裙间的微尘,日光洒在她殷红双唇间,折射出耀眼光晕。

正要折返时,却听平华帝下令道:“淑妃擅离冷宫,罚抄经文千遍。”

又是同当初一样的罚法,秦似愁只是笑了笑,道了遵旨,便扬裙穿梭过红墙朱瓦间。

这世间,总有人试图驯服,总有人从未屈服。

这厢信送罢,岁岁尚还不能离宫,平华帝原是要直接发落赵将军,在见过信后方有了迟疑,如今的处置是将赵将军暂先押入天牢,且听发落。

平华帝懂岁岁,岁岁自也是懂他的。

这数十年处理朝政,他太累太累了,如今不过是强绷着一根弦作支柱,赵将军在这个关头摊上此等事,倘若不是念在岁岁的情分上,平华帝绝是疲于细究的。

是夜,晚风微凉。

冷宫院落里的老树从枝头探出一点小芽,于清净月色下无边生长。

佛像被移动,从香台后的暗门里缓缓走出一道青色身影,他拍了拍袖上尘土,甫一见到那被剜了双眼的佛像,惊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岁岁上前拍了拍赵无尘肩膀,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赵无尘回过头来,眼前黄帛摇曳,月色如稠灯如豆,焰焰火光映着那双如炬眼眸,是他熟悉的,思念的,此刻想见的。

“小殿下,当真能让我见到我的父亲么?”

岁岁将手中烛台置于香台上,回过身,秦似愁正从门外进来,手里捧着两套衣裳,一套是宦者的衣服,递给赵无尘,另一套则是宫中宫女所着服饰,是给岁岁准备的。

秦似愁道:“陛下今日解了我的禁足,在亥时之前我可以带你去牢里见赵将军。”说罢瞟了一眼赵无尘,“先把衣服换上吧。”

月影稀薄,凉风簌簌。

片刻后,岁岁与赵无尘皆换好服饰,二人紧跟在秦似愁身后,夜色深浓,倒映着三道长影。

穿过几条宫道,大牢前被晚风吹落几片树叶。

把门的侍卫昏昏欲睡,秦似愁清咳一声,那侍卫始才惊醒,连忙挺直了身子,道:“娘娘这是要……探监?”

秦似愁点点头:“本宫是来探视赵将军的。”

闻言,那侍卫面上流露出为难,“娘娘,您也知赵将军如今重罪在身,莫要为难小的了。”

秦似愁笑了笑,这宫里的人就是爱讲套话,说到底,不过是利益没到位。

她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侍卫手里,那侍卫骤时谄媚得笑了起来,哈着腰道:“娘娘,这边请。”

长廊两侧的幽暗烛火照映着冰凉铁牢,地面潮湿,每踩一步都好似陷进了泥里,浓厚的尸腐味混着霉晦扑面而来。

从牢笼里不时传来阵阵低吼,或哀怨、或愤恨。

长廊的尽头,漆黑包裹着条条冰冷的铁杆,铁杆之后,当年那位身披戎装意气风发的将军如今一身白色囚袍蹲坐于墙边,见来着实叫人唏嘘。

只有半盏茶的探监时间,原是不该被浪费的,可赵无尘双手抓着铁杆,透过这一重重冰冷无情的牢笼朝自己父亲望去时,竟只有无言。

到底是赵将军扯动干涩起皮的嘴角,笑了笑,道:“无尘,我们赵家世代为将,戎马一生,纵我身困牢笼,心向日月。”

赵无尘抿了抿唇,眼眶微热,哽咽道:“爹,我们问心无愧,早晚会得到清白的。”

赵将军却无奈摇了摇头:“无尘,许多事有时候不是只认黑白。”

“我不明白,爹,不是你对我说的么,习武之人是为保一方太平,守一禺安宁,执剑者当知剑指何方而出鞘,这些我如今都懂了,可爹你为何又要告诉我所有事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我以为只要心无杂念、不染是非,定能换得心中净土,可为何事事不由人?”

他的指节紧紧掴着牢笼下的铁杆,青筋在他的手背上暴起,那双不染纤尘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却多了一丝迷惘。

“无尘,你不必明白,你只需遵循你的心就够了。”赵将军道。

赵无尘死咬着下唇,嘴中不甘地喃喃着“我不明白……”

半盏茶时间已到,秦似愁递了个眼神给岁岁,岁岁意会,上前轻拍了拍赵无尘背脊,才叫他回过神来。

回去以后,约莫亥时,月正明,秦似愁已觉疲惫,便自行歇下了。

冷宫院落里,岁岁将要送赵无尘回去,忽而又停下脚步。

溶溶月色洒了满身,洒得二人双眸澄澈。

她倏然道:“无尘,你抬起头。”

赵无尘一愣,抬头望去,但见满月如玉,清辉漫遍辽阔苍穹。

他恍惚间忍不住伸出手,指尖似能触到天边如水月光,月色里的微凉从指尖绵延至脊髓里,叫他隐约清醒。

岁岁:“抬首即可望月,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忘了抬首。”

赵无尘回过头,对上那双灼灼眼眸里的坚定,仿佛全身也被其双眸点燃,血液亦在炽烈滚动着。

便是这样的眼神,让他甘愿一次又一次坠入寸寸柔肠中:“小殿下,你是唯一一个在这个时候还愿意帮我的人,倘日后波云翻腾压得你我喘不过气,我也愿陪你抬首。”

从一开始他便愿意守岁岁一禺安宁,纵然此刻他明白,这份念想或许并不会有回音,也依然是愿意的。

岁岁闻言不语,只是笑了笑,尔后领着赵无尘走进正殿。

威严的佛像被缓缓扭动着,赵无尘踏入香台后显现出的甬道,将要走时,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说:“小殿下,你和我……不,我们,都要平安。”

岁岁笑着点点头,目送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没入甬道尽头。

**

赵将军的案子彻查了几日下来,越往深处查竟越是坐定了赵将军谋反的罪名,朝中众臣亦齐齐联名上奏,恳请即日判处赵将军。

平华帝心知这盘棋布局人算得太深,自己亦无太多精力来对抗朝中进言的大臣们,到最后,这诛九族的刑罚仍是落在了赵家头顶。

彼时平华帝袖中尚躺着岁岁写去的那一页信,他心底忽而又生出一丝恻隐,便道:“念在赵家世代为将,为我朝效力数年的情分上,可留赵无尘一人。”

旁人看来免了赵无尘死罪是皇恩浩荡,赵无尘却只觉讽刺,亲人被押扣于刑场,他一人留着这条命也不过是苟且偷生罢。

行刑当日,日光鼎盛,河岸边的春花开得正盛。

原该是午时动刑,平华帝却在巳时诏了赵将军来福宁殿。

他来时衣衫破旧,头发散乱,嘴上的干皮卷曲着,正要朝平华帝施礼,只闻平华帝道:“不必了,坐吧。”

赵将军眉蹙了蹙,却仍是俯身跪地,额头重重叩响光洁的地砖,旋即他抬起首,不卑不亢望向坐于高处的平华帝,眸中似有刀锋铮铮。

平华帝:“瘦了,可是那些狱卒不给饭吃?”

赵将军答道:“狱中的饭是给罪人用的,我无罪,不应用。”

平华帝笑了笑,浑浊的眼眸里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金炉里青烟袅袅,迷得人眼缭乱,平华帝索性唤徐自辛掐了这烟,又道:“仲夷,朕此时诏你来,是尚有一问。”

赵将军:“陛下请讲。”

平华帝:“这江山,究竟姓什么?”

赵将军垂下头,恭敬道:“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自然姓梁。”

听罢,平华帝却自嘲般笑了起来,“朕前几日曾闻一言,江山何以非要冠姓?仲夷,你告诉朕,天下为公,究竟什么才是公?”

“贩夫走卒、商贾雅士、王侯将相,统称‘公’,然臣以为,心向日月赤胆忠心者,才当如是。”

平华帝眯了眯眼,看向赵仲夷如今落魄模样,可透过他这副落魄骨头,他却看到了一片赤诚无畏的忠心。

平华帝遂又问:“毋专信一人而失其都国焉,然为主而无臣,奚国之有?朕,当如何?”

(不要专门信任一个人自己反而丧失国家,但是做君主的没有忠臣,还有什么国家可言?)

赵仲夷:“欲为其国,必伐其聚,毋使民比周,同欺其上。”

(想治理国家,必须除掉朋党,不要使臣民紧密勾结,共同欺侮君主。)

“君道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君无为于上,臣悚惧乎下,朕当如何?”

(为君之道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君王在上面无为而治,群臣在下面诚惶诚恐。)

赵仲夷:“使智者尽其虑,贤者勑其材,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谨执其柄而固握之。”

(使聪明人竭尽思虑,鼓励贤者发挥才干。保守自我意图而验证臣下,谨慎地抓住权柄而牢固地掌握它。)

良久,平华帝垂了眸,沉缓的语调里涌出几许不忍:“今赵仲夷私通敌军,有意谋反,不堪为将,有负肝胆,又当如何?”

赵仲夷缓缓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间,仿佛有刀光剑影,耳畔是铮鸣之声,但听他徐徐吐出四个字:“赏善不遗匹夫,刑过不辟大臣,当——诛九族。”

注:文末对话引用古文皆出自《韩非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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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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