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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章

门被缓缓推开,泄了几寸微光入内,细碎的尘末在光影里飞舞着,平华帝疲惫的侧脸便陷于光影之中,威严的鬓角里深深嵌入几分沧桑。

他坐在那里,像一片荒原里长眠的苍鹰。

江休言将要施礼,却见平华帝摆摆手,道:“坐。”

岁岁见状行至殿门口,轻轻将半掩着的门关严。

殿内顷刻又暗了下来,稀微烛火倒落在平华帝眼底,彼时他的眸中似有一场切切寻燃的烈焰熊火。

江休言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帛递至平华帝跟前,纸间渗出细细梅香,混杂着墨卷气儿,白衣袖角抚过纸尖,如山中滚月。

平华帝瞥了眼纸上字行,尔后闭了目,万千峥嵘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回溯。

他心知江休言此次来意,吞吐的气息稍稍缓和些许后,平华帝抄起案旁玉玺,臂间尤带迟疑。

倘他在纸间盖下此印,这世间再无二国并立,无江山分裂,百姓亦无须为何时打仗、何时逃难而担忧,只是从此后,大鄢之名也或不复存。

“君王之‘仁’,在体民舍己,不在一身之荣。”平华帝缓缓说道,气息间些许无力,但他双眼精亮,像被烈火锻过。

玉玺将要落下,岁岁与江休言不自主地眯了眯眸,眸色凝重。

却闻殿门倏然被推开,伴着徐自辛的呼唤声:“四殿下,您还不能进呐。”

岁岁同江休言对视一眼,江休言目光转向左侧屏风,她瞬间意会他的意思,当即移步藏身于屏风后。

这厢徐自辛拦不住梁归舟,只能合袖躬身朝平华帝请罪。

平华帝甩甩袖,示意徐自辛暂且下去。

江休言迅速收好案上纸帛,余光瞥见那面浅色面纱,他伸指掂过面纱一角,藏于袖中。

纱间似仍有余温,仿佛一块温玉般抵在衣帛间。

梁归舟气势汹汹而来,斜目挑衅看向江休言,注视片刻后,方才朝平华帝合袖礼了礼,道:“父皇闭门不见孩儿,却与别国皇子相谈,恕孩儿愚昧,不明父皇此举乃是何意?”

许是知平华帝如今是灯枯油尽,时日无多,梁归舟此时言语里已有了几分不敬。

平华帝眯了眯眸子,倒映在眼底的烛火摇摇欲灭,火尖摇曳着微垂向江休言一侧,平华帝忽而阖眸,自鼻息间长叹一声气,道:“老四,有话直言罢。”

梁归舟盯着江休言,唇齿一张一合缓缓道:“父皇,儿臣自幼丧母,性情较其他弟兄略显孤僻,父皇却从不曾冷落过儿臣,这大鄢的宫墙看护了儿臣每一岁欣荣。”

梁归舟伸出食指至烛台畔,指腹轻沾些许烛油,缓缓在桌案上描摹出一个“鄢”字。

“儿臣记得明华门下的宫墙砌了多少块红砖,记得暮惊园的月色淌过多少束寒枝。”

言罢,他忽而双膝跪地,眉目冷硬,双手呈至额下,脊背一点一点弯屈下去,朝平华帝郑重施以叩首礼。

微伏的背躬中有脊骨微微凸起,似利刃在怀般戾气昭然。

“父皇,您且回头看。”

“您的身后,是梁氏的山河啊。”

他的目光透过窗棂落在远方昏昏残阳上,半边尖削的轮廓映在浅金色余晖之中,那一侧眼眸中隐隐有精光乍现。

平华帝坐在榻间,低眸平淡注视着梁归舟,有一缕白发自他鬓间落下,他自岿然不动,若一尊佛像居高临下静看芸芸众生。

平华帝的视线与梁归舟的视线直直交并着,仿佛两兵相交,未老宝刀与问世新剑间定当有一场交锋。

岁岁虽立于屏后,却也看得清晰场中情形。

四哥此刻的眼神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那种凌厉而笃定的眼神,宛如削磨了千遍的利箭,势必在发射出去的那一刻石破天惊。

这样的眼神,岁岁曾在父皇收辟江土、翻覆山河时见到过。

平华帝抬了抬手,道:“你先起来。”

梁归舟抬眸轻扫一眼江休言,随后又朝平华帝再一次深深叩了一首,他把背躬压得极低,像是要把肩负在平华帝身上的山河重担一并揽过来。

梁归舟站起身来,说:“父皇,如今父皇朝政压身,龙体欠安,儿臣自幼被父皇庇护着长大,荒唐随性了多年,至今日,儿臣已然识得大体,担得大任,如此关头,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平华帝蹙了蹙眉,梁归舟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逼迫他把宫中大权暂交于他手,一旦自己点了这个头,便意味着储君之位落了定。

天外残阳褪尽,墨染苍穹,今日天色暗的竟这样快,一瞬间便漆黑得像是要吞噬万物。

一股子劲风陡地从月色下席卷而来,把窗檐下的卷帘刮地四处乱散。

岁岁所立之处恰好离这窗门近,吹来的风中夹杂着些许花柳香在其鼻尖萦绕。

岁岁拂了拂额间落发,待风平息,鼻梢畔的味儿渐淡,她忽而皱了皱鼻,捕捉到殿中燃着的一缕浅淡清神的熏香。

岁岁转目朝香炉看去,炉上缓缓摇着丝缕青烟。

那烟丝淡极,搁于殿中束束薄纱间不易察觉。

岁岁记得,平华帝惯用的香不是这种淡香。

案旁,平华帝挪了挪身,脸微微欺在烛台旁。

昏黄的烛火倒映在平华帝眼底,他的瞳仁因年事已高而愈发地浑浊,苍黄的眸色像平原里随风涣散的沙砾,眸中跃动的火光仿佛逃不出囚笼的困兽。

平华帝:“你……”

他皱着鼻,指腹按了按眉心,惺眸中似一瞬精光晃过,满目清明。平华帝抬眼厉色瞪着梁归舟,张了张唇,却好像有一块坚石抵在喉齿间,生疼得令他说不出话。

案上的烛台就快燃尽了,还在垂死亮着最后一点火光,窗台畔有风来,刮得不留情面。

火灭了。

平华帝喉间涌起一股血腥,血染红他苍白的唇角,那最后一点清明也不复存在,苍眸阖上,他重重倒向塌间,如大厦崩塌。

梁归舟瞥了一眼江休言,眼底潜藏着轻蔑。

他作悲悯状缓缓走出大殿,清冷冷站在殿门口,一拂袖,袖风下是散不尽的自傲凌人。

梁归舟朝守在殿外的徐自辛淡淡吐出一个字:“奏。”

徐自辛躬了躬身,眉目平静望向千尺殿台下的万里长宫,天已沉,月如纱,整座宫殿被笼罩于其中,瞧不真切。

徐自辛清嗓洪声奏道:“陛下龙体欠安,圣躬违和,即日起暂停早朝,然朝堂不可一日无主,念四殿下梁归舟贤能智礼,德垂善治,著其暂代朝政,执掌大权。”

梁归舟微微侧目瞥了眼身后大殿,月色扫过乌灰的宫瓦,几寸清辉漏在梁归舟的眼睫下,睫毛的倒影像极了扭曲的藤蔓。

而这座大殿,似乎也随着夜色的蔓延,归于长眠。

梁归舟回过身,双手背于身后,昂首走下层层台阶。

他将步子踏得格外沉,格外重。这一阶又一阶,如从前种种隐忍卑屈在他脑中浮现,又在即将迈向下一阶时,踩碎踏灭。

行至最后一行台阶,梁归舟偏身靠在雕栏旁,目光平直扫过眼前的片片砖瓦。

徐自辛跟在梁归舟身后,微微抬目注视着梁归舟,片刻又移回视线。

梁归舟的眸太暗了。

徐自辛跟在平华帝身旁多年,最是爱观察人的眼眸。

人的眼神恰似轻薄宣纸上落下的一滴墨,面部的表情可以如纸页般遮掩伪装,可这眼神便是那滴穿透纸张的墨迹,是浓是淡、是轻是浅,如何也掩饰不了。

在徐自辛看来,宫中人的瞳眸最如炬灼灼的应是曾经凤阳宫里那位,亮得惊人。可现下眼前的这位,像是一罐棋笥中混满了交错的黑子与白子,纷纷乱乱,浑浑浊浊,叫他这位老宫人也猜不明了。

梁归舟伸出手,手指在雕栏上漫不经心地扫过,于是指腹上沾了一圈灰尘。

梁归舟轻轻摩挲着指腹间的灰,这些灰尘便从他手中缓缓飘扬至地面。

梁归舟:“徐公公,这宫里头的灰,该扫了。”

言毕,他不再回头看身后宫殿,负手行过宫道。

徐自辛站在数丈高台下,望着梁归舟渐行渐暗的背影,应了一声:“是。”

**

福宁殿内,岁岁从帘后走出来,注视着在塌间沉眠的平华帝,她行至床侧,轻轻掖了掖被角。

江休言从袖中拿出那截面纱,手中动作微有一瞬的停顿,窗外风乍起,一树春花沙沙作响。

两人的发皆被吹得些许凌乱,江休言将面纱递去,浅纱从他手中滑走的一瞬,自岁岁指尖传来的柔软与其不期然相撞,岁岁动作亦是一滞,微凝着眼眸注视着江休言。

窗外阵阵簌簌声停了,便仿佛在更晦涩处有什么也随着风一起止了。

岁岁倏然回过眸,理了理额间乱发,偏目望向窗棂外错落于树枝间的花粒,应是有闲云来,原本淌于花枝间的月色忽而一暗。

“回吧。”岁岁将面纱轻挽于耳后。

岁岁不问他几番至福宁殿与平华帝私谈的目的,不问今日摊于平华帝面前的那张纸帛上究竟写的是何物,只是静静行至窗棂畔,替病垂不醒的平华帝关上窗门,捻息香炉里那盏淡烟,换上平华帝平素最喜闻的那一味香。

她做起这些事来同从前在宫里时无丝毫差别,仿佛更替的只是时节、花叶、细雪,而蔓延在她身间清冽灼然的泉溪,仍在静谧流淌。

江休言退至殿门口,将将要打开门,却又回过头:“大鄢的春夜很冷。”他突然寒暄起来。

岁岁忙完,抬起头与江休言对视着:“远不及去岁年关时的冬夜。”

她想说的是明华门下的那场夜雪。

纵江休言再不擅这般迂回不直的暗语,也明白岁岁话中此意。

“靖国的春夜不冷,”末了,他犹觉不够,又补一句:“冬季也是。”

岁岁认真听着,眼眸却平静,像料峭早春中吹不皱的微寒春水。

“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来看看靖国的四季。”

岁岁只是浅浅一笑,她不言语,便已经是回答了。

径直掠过江休言身侧,岁岁打开福宁殿门,又一阵大风刮过,她下意识侧过脸,被夜风带起的发丝在江休言衣前辗转飘零。

风里夹着雨丝落在面上,泛起一阵冷,顷刻,细密的丝线化作如瀑雨帘。

唰唰声斥满双耳,好不安宁。

“下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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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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