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作为赵家家主之位唯一继承人以及辅国忠愍侯爵位的唯一律法继位人,他,赵子恒,
——可以无法无天再也不受花销限制,可以让旭不用替他顶罪全须全尾的回来(镣铐自己也是说带就带),可以把看不顺眼的经书撕碎了踩脚底说不读就不读,可以……在自己所能触及的地方,有自己认的公理,不受世家贵族的默认。
可惜,他的无法无天仅限于俗世,对于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再也不能重现的场景,再等也等不到的……还不错的槐花酒酿……一切怪力乱神、时间永逝的场域里,他无能为力。
亦如他的出身决定他的人格底色。对于自己亲贫民的政见,部分由于良知,大半源自萧宁。当然,这是后话。
之后他常常想起那天的种种细节,复盘着究竟有几层势力乱斗——官家,世家,宦官,布衣平民还有江湖人士,也得出个事实的七七八八。
和陆公子、某个萧姓男子说好的局也没组得起来。如果组起来的话,他有预感,真相可以全部知道。
主要怪某萧姓男子像飞絮黄沙般只在那一天出现,翌日你连个白茫茫的影子都见不到,也不知道飘到哪里当祸害了。
“怀安兄,醒醒,夫子唤你呢”
支撑着半个身子重量的手臂受到一股外力,紧闭的琥珀色眼睛厌厌的睁开。
嘶……真的烦。
“夫子,有事快说,无事勿扰。”
挂着“崇文致知”黑金牌匾的墨色书院内,满室的压迫感。
被打断思绪的人脾气比天大。
向来以严谨治学著称,脾气极古怪不易讨好却依旧大把人追捧的释经大儒——刘夫子废话也不多说,竖起戒尺,带着阵阵寒风一步步下了讲台。
赵怀安抿唇,话也不多说,像个就义的英雄,把衣袍卷起,露出一截已经养的康健的白皙手臂。
“看我不顺眼就直说,不用那么弯弯绕绕刻意挑出我犯错的一二三来”
在印有《劝学》字样的戒尺带着一股名为“师”的压迫,毫不犹豫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名为“学生”的恐惧。
白皙的肌肤绷得死紧,在触及的那一刻手臂的主人眉皱起,以微不可察的趋势瑟缩了下。
“劝学”二字贴及肌肤,预想的疼痛没有传来,像羽毛般轻和,还带上了师手心的温度。
但学生还是头皮发麻,心无意识紧了半天。
赵怀安能有什么办法,再厉害牛气冲天也是个学生。对于说自己嘴硬体正直的同窗,他一定要这般解释。
“诶。”
古怪老头发出一声叹息。
“子恒,你且说说,‘家国’何义?这两字字之间又有何关系?可拆字作答。”
人一旦上进最大的发现不是自己最后有多牛,而是……老子竟然要一直上进?!
昨夜通宵点灯背过了三本经义、现在精力不足像恶鬼投胎一样的赵怀安,面对刘姓老头的不划重点还极爱出其不意的出题风格,瞬间面无表情。
眼眸半阖,大有这日子谁爱过谁过之感。
放下视线的瞬间,有行字入了视野。
那是狷狂的与黑金牌匾上的“崇文致知”如出一辙的小字。
再抬眸时,赵怀安笑容无懈可击,“家国是不能拿到私下说、也不能拿到明面谈的一类词。就像‘家’之一字,其毁坏的程度放现今来说,程度重矣。而‘国’,它毁坏到哪一步了,我们也未可知。”
“硬要拼到一起,不若挖肉剔骨,推翻古往今来的一切圣贤的长篇累牍,自己下个定义。”
“之所以说私下明面都不能谈,因为每个人都有一颗心,当由自己定下、写篇传世经义来。”
说的真他妈的好哇!
人是怎么想出来这么棒的霹辟入里、深入人心的话的。
“啪”
“劝学”二字到底还是像之前一样,化作了深入肌肤的疼痛。
“啪”
“啪”
另一个垂着、藏于衣袖的手臂上细看全是密密麻麻的红印,交交叠叠的,看不出具体的字样,只知道……老头有戒尺是真用、有亲亲学生他是真打啊。
“呵。”赵怀安厌厌地垂下发麻肿胀的手臂,极为叛逆挑衅地继续说,
“夫子,您是觉得家不破碎得彻底还是国好到不行?”
本来肃穆正道的室内,针落可闻。此言一出,有眼色的人皆屏气消声。
刘夫子是现世大儒,自成一方学派,学识渊博无比。
于此入门级别的问题,一言两语谈不上深刻,更何况让一位大儒觉得深刻。
可刘老头儿的背影却如此的……黯然神伤?
漂洗到发白的袍脚拂过桌面,离去的动作带动了书桌上的书页。配合着晚来寒风,张张合上,露出封面,上面赫然写着“国策”二字。
一步步,慢慢的走到阴影里,几尺讲台,藤萝木椅旁。这时候倒真的像个天命之年的老头。
难得啊……
赵怀安觉得自己是太久没有留恋温香软玉,同理心没地用全放刘老头身上了。
简而言之,他觉得自己伤到老头的心了。好吧,他疯了。
“夫子,您还没有为学生解题。”
就宠老头一次吧。赵怀安已经洗耳恭听,为“家,居也。从,省声。家人内也。
”之类的仁义礼智信腾地方了。
但刘夫子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望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还扫过了自己的桌面,然后连“散学”都没说就走了。
满室俱寂,唯庭阶胖鸟时而走动啄食。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赵怀安:……?
就走了?自己给自己放假!
……
还没给自己的学生放!
……
赵怀安社交能力强悍,很快从同窗口中就得知了此事的起承转合。
关于某萧姓男子的起承转合。
众多周知,老头喜欢教训人,眼光高到天上去,标准定得高的吓人,鲜少有人能逃过因为他不满意而落下的戒尺。
但某人——自己书桌的上一位主人——就是这小概率的逃过打的人。
据说老头儿一开始烦萧元永烦到不行,但不知怎么,最后竟然连自己书院的门面都要用上他的笔墨了。
飞絮日那天,老头儿和谁也没说话,就呆呆坐在那小藤木椅上,看着其他人写几副字帖就算事毕。
“眼神死盯着我们,一有人起身有大动作就呵斥让我们坐下,就是不让给萧兄搬东西。”
“他们关系不是很好吗?”赵子恒有点费解。
“赵兄,你没做过夫子,你换位思考一下呢?虽然夫子嘴上不说,但我们都知道,萧兄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其实也能理解夫子了,我们也都很喜欢萧兄。我们总躲在萧兄的学识后面,看夫子气的脸红脖子粗的……那情景,可好笑了”
“当然我们也很喜欢赵兄你。”
同窗顿住,补救了下就接着说,
“然后,自己的得意门生还没在自己手下金榜题名就走了,跟的新夫子还是自己的学派观念大不同的忘年交。啧啧,换谁谁都心梗的程度”
赵怀安斟酌着开口,“那……他觉得萧元永可以进士及第,得几甲?”
一直口若悬河的同窗敛了神色,收着说,“你要是见过他,就会知晓了。萧兄变态到状元称号对他来说都省得!”
“可是他今年方才几岁?十四?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才乡试举人出头不是吗?”
“所以才有变态一说,赵兄,文曲星是真的下凡啦。你刚刚说的那段也有点萧兄的风采哦……”
老头儿许是想起来没说散学,让侍从进来敲了铃。
暮色里同窗四散而去,胖鸟也飞回窠巢里安眠。
赵怀安心里有点异样。
本来以为是因为离经叛道才如此的。可是夫子生气想来不是因为这个。同窗也觉得“家国”的这番言论没什么不对,也不会党同伐异排为异己什么的。
……萧陵那小子,选老师的眼光还不错嘛。
“这下真要好好学了……”
末了独自一人喃喃,形影相吊。
他以后才察觉到,名为“萧陵”的影子一直笼罩着他的学生时代。
那本写满了某人随想的《国策》时常伴在案头,狷狂的字迹不消说,
——早已烙印于心。
一直到进士及第那天,这习惯也没改。
人只要上进,就会有上不完的进,赵怀安用自己的前半生经历得出了这个深刻的道理。
女儿家的手是再也没牵过几回,官场的暗亏是吃了一个又一个。
期间哭笑过多少次,心酸泪有几把只有自己心知肚明了。
陆昭熙好像就没这个烦恼。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没有贬谪罢黜、等升职这等事。
自阉人党首死了之后,阉人自是愤怒,并很快推出一位新的都督,以期能凌驾各个阶级榨取利益。
阉党没什么信仰理念与文化,注重的永远是自身的享乐与欢娱。朱门酒肉臭的要死犹嫌不够不够。
可是陪皇帝的大伴只有一位,其他谁来都不会再有九千岁般摧枯拉朽的号召力。刘都督死了之后,阉人们左右争来争去,翻几个浪花就平静了。
浪花是外来力量扑灭的,内部结构依旧完整,清除腐朽的根系对国家这样精巧的机器来说显得非常重要。
江湖人士追求公义,官府给不了就自己给,被刺杀是九千岁的宿命,算是独立于官场的外部力量。
内部有生力量以陆昭熙等尤其犟的官家人为代表,毁灭腐烂的,辨认并剔除半腐烂的,让自己别腐烂……等等,一系列动作组合起来少说五年,多了十年都有。
陆昭熙近乎完美的走完这一段,三年而已。
除草的时候这种没首脑只有根镶嵌在土壤里的情况是很恼人的,尽量别这样做。
对草场的管理人员不好。
萧宁手往箭骨上一搭,拉满弓松手的瞬间想过这个问题,但这又怎么样呢?她还不是草场管理员呐。
而在官场中的、真正的草场管理员之一陆司使,本想借着赵轩被阉党迫害的案子,扒取完整证据链最后打击一众根系,是很稳妥的法子。缺点是结果未知见效慢。
可惜九千岁人先死了,死无对证了。
两位十年后的国家领导人政见不合从年少时的一场各阶层俱参与的猎巫行动中已经可见一斑。
萧陆二人初心肯定是好的,都是希望国家这片草场广袤无垠、郁郁葱葱的,每根草都健康茁壮。不然根本没可能、没理由,无动力到宰相的位置。
萧宁受幼年环境影响,搞钱是她政治理念的底层逻辑,后来因为内心敏感到仿佛可以触摸到痛苦,把提升女子地位也加入到基本盘里。不过她没有明着说出来,一众男草场管理员起初根本看不透她的行事,怎么古怪到好像根本没逻辑。也是这个原因。
再成熟一点是天启十五年江南一行后,她理清了赚钱与分钱的矛盾辩证关系,分的好钱,才能谈得了更新上层建筑中女子地位莫名其妙低下的落后部分。要不然表面上的喊口号女性苦难,实际上人饿的时候根本不会听你在喊什么。
要不还是老话说:穷山恶水养刁民。你和他们讲仁义礼智信,他们像猴子一样说不听不听。
陆昭熙太现实,总能在一切行为中剥离多余的情感。他异常残忍的认为以现有的生产力水平根本不能给除了统治阶级以外的其他阶级分钱。同时上层建筑动了是要坏国家根本的。
历史的滚滚向前表明,陆昭熙的政治理念除了情感方面,其余的完全正确。
如何分钱和是否改动上层建筑这两处让萧陆二人矛盾了各自的几乎大半个政治生涯。
不能说陆大人看不到情感,也不能说萧大人看不懂何为正确选择。
取舍之后,两人就是死对头了。
“你要知道你的行为是可笑的,我仅限于在情感上非常支持你。”
“你是一个清理草场根系都觉得麻烦的管理员,你要知道永远会有草会排着队等着你拔,而你每天拔草的动作就是有意义的。”
究极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碰撞。外显为保守派与激进派。
赵怀安认识到萧、赵两人就是变态后,抛弃了一切对于他的阶级来说正确的选择,站到萧大人那边。
他的所做所为无关理想与现实,全是风月。对于旭的“胡麻与笨冬瓜孰重”的问题,他这一生,都选的是胡麻。
这是他的人格底色,魅力所在。赵子恒很浪漫。
猎巫行动处于信息源顶层的金銮殿上,身为农场主的景帝,动作都化为无形。
大音希深,或者说他本来就是时代背景的一部分,信息渠道窄一点、眼瞎一点的根本看不到他。
天启五年,景帝这位农场主捧着手中的文书,先骂了几句,“还九千岁,就凭他,他妈的也配!”
末了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把手撑在御案上,眼神饶有兴味,“这个萧陵——”。
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玉简,淡淡吐字,“问问他有没有兴趣现在做官。”
等人离去时又叫住,“别直接说是朕的意思”
锦衣卫:……
规矩他们当然知道啊。强调一遍就是主子有了兴趣。
“属下会命底下人定会小心行事。”
要不说景帝是景帝,打从一开始萧陆二人还不知道彼此存在的时候就看出了他们身上这些有趣的地方。
适合凑成一对。
可惜萧宁和新夫子云游去了,到底是过了三年才回京。
一点也没有逃犯的心态与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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