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丞萧元永,敬呈”
冷漠到不带一丝语调起伏的帝王之音刚落,那呈龙卷落地的声音就传来了。它从高台白玉阶滚到最低处,玉石相撞的声音传遍整个针落可闻的空间。
长指松开,帝王视线从上到下环视一遍,压抑浓重的气场让所有人冷汗俱下。然后嘴角扯起笑容,“那开宴吧。”
天启十六年元日,圣人生辰,故设宴庆天寿节。
右相萧宁集众人目光所视,无动于衷,不回应。
直到桌上摆上醉蟹那道需要剥壳的菜肴,同僚见圣人酒兴酣畅不再注意旁人动静,便围绕萧宁左右。
殷勤剥壳的同时打探情况。
“我又没有俸禄,圣上刚刚念的那篇赋算我送他的生辰礼。”
萧宁统一回答。
这样还不够,她又起身举杯敬了圣上,进谏言。
圣人礼节性回应,耐心倾听她的教诲。
喝完与她举杯的酒,然后面无表情把价值连城的杯摔到地上,粉碎后的尸骸和那卷轴一道,无人敢收拾。
右相萧宁稍稍满意,退回品蟹。
边疆急报也在这日传来,西北边的大凉连退六城盖已诱敌,我军深入其腹地遭到围剿,虽夺下三城,但损失惨重。
恰好万国使节来朝中大凉使节出手阔气,带着布匹、奇珍异兽和香料。最有价值的还有边贸免税友好条约。
看来是想求和,平息景帝的怒火。
或者又是一招以退为进。萧宁倾向后者,使节为大凉即将继位的二皇子。
此子在十几位皇子中嗜血方出,心够狠,人也毒。
他那双妖冶的异域桃花眼看得她很不舒服。仅仅视线交锋几下,萧宁就察觉到了他此行怕是不简单。
如若那份军报没到之前,萧宁连眼风都不会给他们这些使节一下的。
这就是大国的底气。
可军报来了之后,萧宁就得打起十二分警惕了,景帝那双眸子也撇向那大凉使节几眼,喝了他敬的几杯酒。
夏尔就是那个萧宁口中那个狠戾的王位继承人、来求和的大凉使节,他本人自认为还算情商不错。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天朝君臣互相敬重,果真大国风范啊”
景帝都被他这句话搞的表情古怪了一瞬。
但以他的地位,还不配景帝回答他。
夏尔之后的发言完全不符合萧宁对他的刻板印象,
“贵朝的谏言制度还真是效率高效呢,任何流弊都可以拿来商讨,而不是君主的一言堂”
“如何确立的呢?”
……
“啊——”夏尔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那是呈龙卷轴啊”
“是谁都可以写一本嘛?”
……
官员等级分明、圣上刚愎自用、众人勾心斗角……每一条都和他说的正好相反。要知道,景帝最讨厌这一制度了,尤其在萧宁今天进言过后。
萧宁听的冷汗都出了,她有必要阻止夏尔了。
做为百官之首,她拯救了这个傻子好几下,打了好几次圆场。当然是为了众人的面子,而不是为他考虑。
宴席、进贡、展示贺礼、敬酒,看完歌舞,燃完照亮建安城的焰火后,一整天已经过去了。
萧宁因为一直帮夏尔那个傻子,被景帝暗示照顾好他一下。
说到底还是她进的那篇言时机不对,为了自己给自己收场,被傻子赖上了。
“必要时扣留下做人质”
景帝低声与她耳语,萧宁点点头。
傻子看向他们这边,说,“总听说天朝山好水好,人美水美,不知夏尔能否留在使节驿站半月,好好体验一番呢?”
萧宁回答他,“夏使节说笑了,我听闻大凉也是牛羊成群、绿草茵茵,有机会也定当前去领略一番呢”
好歹也是一国之君,那样说话把祈朝真当自己家闲逛了。傻子说的话就是膈应人,景帝肯定不乐意。
她此一言化解一番,捧了他又不失敲打。
萧宁回头看景帝的神色,果然不太好。
散宴时他还屏退众人和她说,“你现在跑去当他的臣子也已经晚了!”
萧宁:嗯……啊?
**
半个月内,西北边疆连传来了与大凉的十二道急报,忧是半数。
夏尔那张怎么看怎么傻的脸,在萧宁安置好他的那一天就彻底变了。
他的名字很快响彻了祈朝上下,气氛就像悬于头顶的一把利刃,随时都要落下来。
萧宁如履薄冰地与夏尔周旋。一方面礼节不能缺失,不能落人口舌,另一方面得探出他此行所求,看好他最好能软禁。
她本来政务就繁重,还得应付越来越刁难的夏尔,好不头大。
“你能不能不要讳疾忌医?你让医者把一下脉呢?”
“我真的好累了,不想和你吵。陆昭熙,别忘了我还没原谅你那晚干的事……”
“那我不是不忍心看你难受吗?要是有其他办法能解我用得着牺牲自己?”
“彭”的一声关门声阻断了他的话音。
陆昭熙望着紧闭着的门咬了咬后槽牙,转身愤而离去。
他们吵架也吵太多了。每次不欢而散,再好的耐心也要耗尽了。
他对萧宁挑食、萧宁不就医、萧宁晚间不和他一块的一切腹诽与决定就是在这一时期做出的。
“大人,大凉使节那儿有动静”
刚躺回去没多久,长月就尽心尽责的传递给她讯息。
那张憔悴气色不怎么好的小脸上泛起一股烦躁,蒙上被子,装作不听不看。
没过一会儿长月就听到,“催命鬼似的,上辈子造孽了才在这辈子累的像狗一样!”
门吱呀一声又打开了。
萧宁手里拿着一把鸟食,装作要去喂猫,陆昭熙竟然没离开。
背对着她在阴影里,覆盆子的果实熟透掉落在他的脚边,紫色的浆果饱满的色泽闪着诱人的光泽。
真有美人孤寂,万里萧瑟的意境……
萧宁想。
她又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看到人委屈她就受不了。她几乎瞬间就反思自己是不是这段时间太冷落他了。
毕竟要不是她,他本可以拥有一个正常的夫妻生活,他将来的妻子估计也舍不得赶他天天睡书房。
他那晚的事虽然干的不地道,但确实自己没爽,说伺候她也不为过。她之后高热确实退了,一点副作用也没有,精气神确实比之前好多了……
至于他是不是在药浴的时候就想好了要这么干,这么居心叵测,步步为营……诶,算了,那药那么烈,能有什么高效的解法,他就算是真华佗,开的药方估计也是多注意休息,加上找个男人睡一下。
算了算了,男人眼睫低垂,在那么清俊伟大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那么低气压又郁郁寡欢的样子……算啦。
似有所感,男人眸色瞬间变得冷冽,看到是她又瞬间变得期期艾艾,手中的白鸽霎时放飞。
糟了,她还没躲好。
萧宁躲着那信鸽,却还不及那飞禽终日寻人来的快。
白色飞羽冽冽,在萧宁和他之间划出一道优美流畅的弧线。
半斤重的胖鸽子把她的手臂都坐沉了大半,真不知道主人是怎么喂的。
越是大事来临前越面不改色,萧宁虽然很慌张自己绝妙的骗术要因为这些小细节而被识破,但她面上古井无波,毫不心虚,甚至优哉游哉地取下绑在信鸽脚上的纸条读了起来,还读出了声。
“活捉夏,莫犹豫。”
陆昭熙快速走到她身边,把纸条抢走。
这时候就有很关键的一点了,自己必须装作有点懵懂,更多的还要表现自己被堤防的恼怒,还有冷战时期谁允许你靠近我的无理取闹与娇嗔!
萧宁短短时间内靠一个皱眉,一个眼神和拽着他袖子的几个动作精准传达了以上意思。
陆昭熙不知道有没有品到她表演的精妙之处,他视线直接略过她看向她的手,上面放着一把玉米粒。
他的表情几乎瞬间放松下来,把鸽子掐着脖子拎起来,再次放飞,没有鸟食的诱惑,这次它飞得远多了。
看它正常工作后,才转身问她,“你不是补觉吗?”
刚刚还困得要死的模样,甚至不惜和他吵架也要睡回笼觉,这会却已经穿戴整齐,发都重梳了遍。
萧宁很失望他愿意自己骗自己,不仅辜负了她的演技,还让她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突然想起猫还没喂”
她声音闷闷的。
陆昭熙跟见了鬼一样,“自从小胖到府里不都是我在喂吗?而且它不吃这么粗糙的食粮。”
搞得小胖是他的猫一样,“我说最近一次见它怎么胖了这么多”
萧宁不管不顾的要喂猫玉米粒。
趁他忙别的去了,她闪身顺利出府。
**
雕楼小筑,酒富盛名。
异族人的他着着本地装束,懒懒晒着和煦不刺眼的夕阳,小桌上摆着两只酒杯。身旁不见其他人。
来人身着宽松常服,步履匆忙一下掐住闲人的脖颈。
“你又搞什么,滚回去继承皇位去,真当我没脾气的是吧?啊?”
她一点没留劲,下的是死手。
夏尔那双妖冶的桃花眼眼里滑过戏谑,很快就换上和兄弟相处时的真诚,他勉强说句完整的话,“右…丞,你来啦”
肤色白到异常的手握住她掐住他脖子的手腕,也使了劲,把剥夺呼吸的罪魁祸首剥离开。
“…咳,你的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你们中原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有朋自远方来’”
萧宁回敬他,“这里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以为夺了几座城就可以有筹码谈判了,你现在是人质懂吗?你父皇确实很聪明,算是大凉这几代君主中最精明的一个……”
他眼尾有窒息带来的生理性泪水,看样子好不真诚可怜,他眼巴巴望着她说,“右丞,你跟我提父亲是吗?我真是感慨良多,遥想我十年前和定远侯一战,他可真是——天生的将才”
“好巧,他竟然是你的父亲呢。”
萧宁以为他要说什么与那个老东西丢胳膊丢腿的悲惨事迹刺激她,没想到夏尔没有。
她听到他用活过来没多久的气息到,“我被俘虏了几年,他教我说汉话,着汉装,习得中原文化”
“我本来不会喝酒,滴酒不沾。他也带着我喝,我硬是成了千杯不醉的人。
“甚至说,他有个闺女,可以嫁予我,”
“他好像把我当儿子养”
萧宁不理他扯的这些有的没的,她跟人只是相识半月,打面子交道而已,她听到自己说,“你暗中只有十几个护卫,我的人已经把这座雕楼小筑围住了,盯着你的不止我一方,你插翅难飞。”
“于你而言局是死的,圣上和保守势力执意要杀你,但我心软,我觉得你本性至纯至善,或许放你回去能改变厮杀到底、血流成河的结局。”
夏尔仿佛事不关己似的,淡淡道,“萧相,你哭了。”
她怔住了,抹了把泪,才平复呼吸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就是一枚弃子。”
夏尔躺在夕阳里,一脸淡然舒坦,他那副年轻嗓音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像个神经病一样。
“算啦,右丞,咱们还是莫聊国事了,你看那夕阳,柔柔的,和那天的残阳如血完全不一样,别有一番滋味呢”
萧宁抬眼看去,果然如他所说。
光亮破开云层,荡出缱绻的余波。她看了十几年,都腻了。
她那些说词自然是骗他的,都和景帝、左丞陆昭熙,参知政事赵怀安商讨过多次了,她的意见是与其让人死了,对他禽兽般的父兄起不到一点谴责,还让大凉有了出师之名。不如放此子活着回去,继承昭告天下的皇位。
夏尔就算不被他们的善念感动,夺嫡党争还要乱一会,到时我朝铁骑踏破千里指日可待。
但现在情况就是其余三人并不同意这个方案,陆昭熙传给她的讯息还在劝她把人活捉,不要犹豫。
她到底是位胆大果决的政客,她现在还能接触夏尔,就是帝王默许她按自己的想法做。
关于大凉侵袭这件事,她的决定就这样。
现在就是感化夏尔了。让他变成一个善良的傻子。
“你说不谈,那就暂时歇半个时辰,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半个时辰后,你给我答复。”
她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着,纤纤玉手端起茶盏,用茶盖淡淡撇去茶沫,端起品茗。她的人在香炉那点上了半柱香。
茶烟弥散,给她罩上淡淡的光,像缱绻瑰丽的夕阳一般。
夏尔望着她的眉眼,突然来了句,“你愿意娶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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