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好了,门口那些人……不管了吗?”我倚着那扇破旧的木门,门被带动发出咯吱的声响,这房子太过寂静,以至于那样脆弱的一声吓得阿姆浑身一颤,她转过头望向我,烛光影影绰绰,只见她苍白着脸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所谓的命运,阿姆总是这样神情艾艾地抱着自己的臂膀念叨,小声地凝望着上方的土神像。
窗紧闭着,几盏烛灯亮着,火苗摇曳,窗外小院的银杏叶带着泥墙上的土屑扑簌簌地往下掉,远处的红枫红得那样明媚,摧枯拉朽般地向远处晕染成一片,一路这样远去了。
土神,一团看不清模样的泥巴,自我有记忆起就是这样,我猜测原先应是有鼻子有眼的,或许是一场瓢泼大雨浸润重塑了泥像,也或许是对阿姆忍无可忍的大公一拳将这泥团子打得面目全非,也是有可能的。不过我没见过阿公,许多年前他便死了,于是我也只好看着一团泥巴发呆。
这个家里,只有阿姆、我和土神相依为命。
“不管、不管罢……先吃。”
阿姆吹灭了灯,下过一夜细雨,拂晓时骤然放晴,天白茫茫的,不带一点蓝,沉沉的天色让我心里也多了几丝莫名的沉重。阿姆借着门外的光将地上的跪垫摆好位置,便走了出来,我自觉地伸上手让阿姆撑着跨过门槛,搀扶着她走到东房,“小米啊,雨停了就把树叶扫了……”
“我知道了,阿姆。雨已经停了,我下了课回来扫。粥里我放了昨天吃剩的菌子,鲜呢!”
“煮够时间了吗?”
“熬粥时就放下了,炖了好久呢!”我舀了一碗递给阿姆,便将锅里剩下的米水都倒入了自己碗中,一口灌入喉中烫得全身暖洋洋的。“我去上学了!”
“别忘了东西。”阿姆扶着桌角半站起身,将一旁我的书包递给我。
我接过了书包,阿姆沉默了一瞬,“雨还要下呢。”
书包很轻,也实在没什么要带的,一本本子、一支笔,再拿几个鸡蛋中午吃就够了。
在这个地方,大部分人是从未上过学的,也用不着上学堂。学堂教的东西在这里没用,可阿姆还是要我去。
学堂在镇上,不管多大年纪都能来这里上课,上的内容也都是一样的,读书识字,教的是汉字和普通话。
我是唯一一个把课都学完了的,如今老师会在下课后给我另外上课,我也因此可以晚一些到。
走出大门时,那几人依然候在门口,不知是一早来守着还是在门口待了一夜,他们见我出来立刻围了上来,我蹙眉,心下有些烦。
“小朋友,你奶奶呢?她待会要出来吗?”
“你好,你能让你奶奶出来一下吗?我们有事找她……”
“同学,哥哥姐姐们不是坏人,我们聊一下好吗?我们是一个剧组……”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我统统不听,一股脑往前走。
步行到学堂要半个小时,那些人见我不搭理他们,就不再说话了,大部分人依旧留在门口等着阿姆。余光里看见有两个人大概是被派出来说服我的,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一路闲聊,东瞧西瞧,看着也不像是来旅游的,倒像《西游记》里巡逻的小兵似的。
我紧了紧书包带子,看着不远处站着的方先生,才感觉喘上了气,“老师!”
方先生是几年前来的,来之后就应族长要求开了这个学堂普及汉语。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小镇,不如说是一个村子、一个寨子,只是随着时代发展开始渐渐接触外界了而已。但这里依旧不欢迎很多东西。
方先生看了看我身后的两人又收回眼,学堂里陆陆续续有人出来和方先生打招呼,他都是笑着点点头,“走吧。”
下了课出来时,那二人还在门口,只是手上又多了许多东西,应该是附近小摊上卖的小吃。我看着他们,拉紧了书包带,准备一鼓作气往前冲,肩上突然被拍了拍。“小米,我和你一起走吧,好久没见你奶奶了……你等我去拿个东西,马上来。”
方先生穿着一身简单的驼色短衫,急匆匆地跑回学堂里,手上拿了一个帆布包,是阿姆做了送给方先生的。
虽然作为学堂先生,大家对方先生态度友善,然而方先生还是没什么朋友,他最好的朋友是族长,然后是阿姆。因为方先生是外人,阿姆也是。
方先生是外头来的,阿姆也是。这个镇都是依谷木人,只有阿姆和方先生是汉人。
而我看着既不像依谷木人也不像汉人,阿姆说我是个小杂种,不知道混了什么的血。
阿姆说,我是她捡来的。
家门口有一条河,这条河贯穿了这一整座小镇,错综复杂的支流养活了偌大一镇的人,在阿姆的故事里,十七年前,我就是乘着那缓缓流动的河水出现在了淘米的阿姆面前,那时候的阿姆是孀居已久的寡妇,没有孩子,死了丈夫,逍遥自在,而我就这样闯入了阿姆的生活。
一个襁褓里的婴孩,从此成为阿姆的张河生,也成了洛书镇的小米。
“‘河生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图洛书,大禹依此治水成功,然后划天下分九州啊,多好的名字!”小时候,阿姆摸着我的头,“小米嘛……白米三升饭,黄金一串珍,米是多好的东西啊,民以食为天呢。”
“阿姆你别扯了,不就是因为在河边捡到我吗才叫这个名字吗!土死了!”
阿姆摇摇头,手指蜷起,指关节敲在我的头上。
“痛!”
“没大没小。”
不过阿姆后来又说,大公是依谷木人,她是汉人,我自然是混血,我是她的亲孙子。我看着我与阿姆那般像,应该这个才是真的吧,我自然是阿姆亲生的好孙子。
那我的阿父阿母呢?我总不能是阿姆和大公生出来的孙儿吧。可大公不是早早就死了吗?每次我这样问时,阿姆就又说我是她捡来的了。
“小米!”我回过神,方先生走了出来,将大门锁上,“走吧,我刚刚忘拿了一本书。”
方先生总是在看书,我看不懂他看的东西,有时还夹杂着洋文,方先生教过我洋文字母,可我连汉字看着都有些累。
“今天教的都学会了吗?”
“嗯……”
“有没有哪首喜欢?”
方先生教东西很随意,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大多时候我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些人名我一个也不认识,尤其是洋人。不过今日方先生只教了几首诗,字少,我看得懂。有一首印象最深,我记得第一句“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
霏霏细雨浸湿了光阴,芳草萋萋,年复一年,与离恨一起生长。读起这行,便感觉口中品出那几分咸湿幽苦,心中无端升起怨与恨。我半懂不懂着,尝着百年前的心事。
“我……细雨湿流光那首吧。”
方先生似乎有些意外,从帆布包中拿出伞抖了抖,几滴雨落到我的额头上,我抬头只看见灰扑扑的天,眨眨眼,脸上猝然多了几丝凉意,“又下雨了,老师。”
“一场秋雨一场凉啊。”方先生撑开伞,拉我靠近一些他。
我将背后的书包脱下来,方先生停下来等我。
“老师我带伞了,你撑你自己的吧。”
“哪用这么麻烦……”
我撑起伞与方先生继续往前走,雨已经下大了,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声响。“雨要下大了,两个人撑一把,会淋湿的。”
想起什么,我回过头去,那二人站在学堂的屋檐下,一旁围着一圈枫树,一人似乎是在说着什么起兴的事,摇头晃脑,另一人则是遥遥地看向我,似乎在微笑。
我眯了眯眼,没看清他的脸,只是隐隐约约觉着,很是好看。
“南乡子……小米你为什么会喜欢这首呢?”
我回过头,看着前方回家的小路,没有回答。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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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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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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